陈安踩着晨露走进县高中时,砖墙上“砸烂旧世界”的标语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墙根处的青苔顺着砖缝蔓延,像一道道绿色的伤疤。
她并不知道,一千多公里外的江城,周望舒正对着下乡通知红了眼——那只来自杨家坳的蝴蝶扇动翅膀,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改写了另一个人的轨迹。
“身子好些了?”秦梅立刻放下红钢笔,眼底漾起温和的笑意,目光落在陈安苍白的脸上时,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你们大队书记之前来送报表,说你发了烧,我正想托供销社的孙姐捎两包红糖过去。你娘走后,家里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自己可得上点心。”
她说话时,右手食指不自觉地摩挲着作业本的边缘——那里有个月牙形的茧子,是常年握粉笔磨出来的。
秦梅顿了顿,视线扫过陈安袖口磨破的地方,声音又轻了些:“前儿整理你娘去年送我的腌菜坛子,还想着今年秋收后让她再给我腌点辣椒,谁知……”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拿起桌上的红钢笔,在陈安作业本的空白处轻轻画了个小太阳,“你娘最盼着你好好读书,现在她不在了,你更得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她在天上惦记。”
陈安把假条放在桌上,指尖微微发颤。眼前的秦梅比记忆中年轻些,鬓角还没有后来那抹刺目的白,可那双眼睛里的清澈,和前世劝她“别怕”时一模一样。
“好多了,麻烦老师挂心。”她垂下眼,掩去眸中的涩意。
秦梅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指尖带着书卷气的微凉,指甲缝里还嵌着点粉笔灰。
“还有点虚。正好,学校刚通知,秋收假从下周一开始,你也别赶着回课堂了。”她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个油纸包,“这是我托人从市里带来的麦乳精,冲开水喝,比红糖管用。”
油纸包上印着褪色的工农兵图案,陈安捏着纸角的手紧了紧。
前世她也喝过一次老师给的麦乳精,是秦梅把她从公安局领回来那天。
女人蹲在炉子前,用豁口的碗冲了大半碗,说“喝了就不冷了”。那时窗外飘着雪,秦梅的围巾上落满白絮,像只落难的白鹤。
“对了,现在大学停招,课上不上的也没多大意思。”
秦梅从抽屉里抽出张表格,钢笔在“毕业证书”四个字上顿了顿。
“要是想早点工作,我这就给你办手续。县化肥厂刚来人说要招临时工,凭高中毕业证能优先录用。”
窗外传来红小兵们扯着嗓子喊口号的声音,震得窗纸嗡嗡响。
陈安望着表格上“毕业证”三个字,忽然想起现代超市里扫码付款的便捷——那个时代的生存,从不需要用一张薄纸来证明什么。
可在这里,这张纸却是农村户籍通往“体面”的敲门砖。
“老师,”她抬眼时,脸上已漾起恰到好处的犹豫,“我还没想好,能不能等秋收完了再说?”
秦梅愣了愣,随即笑了,眼角的细纹像被风吹皱的水:“当然可以,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她把麦乳精往陈安面前推了推,“地里的活重,别硬撑。要是累着就歇会,学习的事不急——知识这东西,攒在肚子里,总有派上用场的那天。
陈安应着,目光落在秦梅案头那本翻卷了角的《教育学》上。前世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就是这个首都来的高材生,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裹住她撕破的衣领,围巾上的墨水气味,混着淡淡的雪花膏香,成了那个冬天最暖的味道。
就是这个骑着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的老师,带着她一路蹬到县城,车后座的弹簧硌得她骨头疼,可秦梅的后背始终挺得笔直,像株倔强的白杨树。
公安局的人见是个农村姑娘哭哭啼啼,本想敷衍着说“乡里乡亲的调解下就好”,是秦梅拍着桌子,指着墙上“为人民服务”的标语,逼他们在登记簿上写下“强奸既遂”四个字。
也是这个被剃了阴阳头游街的“臭老九”,在她缩在被子里发抖时,坐在炕沿上,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用烧焦的火柴头在纸上写“错的不是你”。
“老师,”陈安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我前几天病着,听村里老人讲了个故事,您要不要听听?
秦梅正往茶杯里添热水,闻言笑道:“好啊,什么故事?”
“说有个大城市里来的女先生,”陈安指尖攥着衣角,声音平稳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心善,总帮农村里的娃娃。冬天看见谁没袜子穿,就把自己的线衣拆了,连夜织双厚棉袜;知道谁家揭不开锅,就偷偷给学生塞粮票,总说‘拿着,就当借我的’。”
她抬眼,正好撞见秦梅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然后呢?”秦梅的声音有些干,像被砂纸磨过。她把茶杯往桌上放了放,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然后就出事了。”陈安低下头,看着鞋尖上的泥点,那是来时路过水田沾的,带着潮湿的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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