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雾锁大江
兴武元年五月十七,亥时。
武昌,楚王府。
朱慈烺从噩梦中惊醒时,左肩的箭伤正灼灼作痛。梦里,北京城破那夜的烽火与扬州血战的尸山重叠在一起,父皇站在煤山老槐下的身影渐渐模糊,化作一具悬在梁上的白衣——
“殿下?”外间传来侍卫低唤。
“无事。”朱慈烺坐起身,冷汗浸湿中衣。窗外月光惨白,照见桌案上摊开的湖广舆图,以及压在砚台下那封密信。信是金声桓三更天时派人送来的,字迹仓促:“左帅病笃,其子左梦庚密会清使。末将已调亲兵护府,然城内巡防皆换左氏家丁。请殿下速离武昌,迟则生变。”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朱慈烺披衣下榻,走到铜镜前。镜中少年面色苍白,但眉眼间已褪去大半稚气。离京这两个月,他见过通州伏击的生死一线,尝过扬州城头的箭矢穿肩,经历过马士英软禁时的绝望,也在洪泽湖畔与流民义军同食一锅粥。十六岁的太子,被迫在血火中速成。
“秋月。”他低声唤道。
屏风后转出一个素衣宫女,正是周奎旧仆,扬州助他逃脱的秋月。她手中捧着一套粗布衣裳,肩头搭着褡裢:“殿下,都备好了。金总兵的人在府后角门接应,马匹、干粮、路引俱全。只是……”她迟疑了一下,“左梦庚已封了四门。”
“走水路。”朱慈烺展开舆图,指尖点在武昌城西南的鲇鱼套码头,“金声桓掌管江防水营,那里有他的船。顺江而下,一夜可到黄州。黄州守将是马进忠的人。”
秋月点头,却忽然跪下:“奴婢有一请。”
“说。”
“殿下走后,请让奴婢留下。”秋月抬头,眼中是决绝的光,“奴婢可扮作殿下,称病不出。左梦庚投鼠忌器,一时不敢硬闯。至少能为殿下多争半日时间。”
朱慈烺呼吸一滞。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旦事泄,秋月必死。
“你本不必……”
“奴婢的命是周皇后当年救的。”秋月叩首,“皇后悬梁那夜,奴婢就在殿外。这些年苟活,只为赎周家之罪。如今能为太子殿下尽忠,是奴婢的造化。”
寂静在室内蔓延。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朱慈烺最终扶起她,从怀中取出一块蟠龙玉佩——那是离京前父皇亲手系在他腰间的。“若事不可为,持此佩求见左梦庚,就说愿以太子身份劝降南京。他必不杀你。”他顿了顿,“活下去,等孤回来。”
秋月接过玉佩,泪光在眼中打转,却笑着应了声:“奴婢遵命。”
同一时刻,南京武英殿。
李维盯着沙盘上密密麻麻的旗标,感觉太阳穴在突突跳动。沙盘是倪元璐按汤若望的测绘之法新制的,长江走势、两岸地形、城池关隘,皆按比例缩微。此刻,代表清军的蓝色小旗已插满江北,代表明军的红色旗子稀疏得可怜。
“最新军报。”李若琏呈上信筒,“史可法部昨夜袭滁州清军粮队,焚粮草三百车。多铎大怒,分兵一万南下追击,史部已退入琅琊山。”
“伤亡?”
“明军阵亡百余,清军伤亡不详,但粮草被焚,多铎部至少断粮三日。”李若琏顿了顿,“但多尔衮主力已过泗州,前锋距江浦不足二百里。另外……”他声音压低,“王铁头水师在镇江下游与郑家船只发生冲突,击沉两艘哨船。郑芝龙已调集主力战船百艘,向南京江面移动。”
双重压力。北有清军,东有郑家水师。
李维揉了揉眉心:“汤若望预测的浓雾,何时起?”
“今夜子时后。”李若琏道,“江防各汛已备火油、锣鼓。只是……若雾太大,火炮难以瞄准。”
“那就近战。”李维指向沙盘上几个江心洲,“在这些洲滩布设伏兵,备小舟、火雷。清军若趁雾渡江,必先占洲滩为跳板。让他们有来无回。”
正说着,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骆养性一身夜行衣闯入,单膝跪地:“陛下,武昌急报!飞鸽刚至,左梦庚已软禁左良玉,武昌四门封锁。太子殿下……”他喉头滚动,“下落不明。”
李维感觉心脏被狠狠攥住。
“细说。”
“密报称,金声桓、马进忠昨夜调动所部兵马,与左梦庚亲军在城中发生冲突。太子原驻楚王府,今晨起府门紧闭,称太子病重不见客。左梦庚派人探视,被挡回。现武昌城已戒严,消息难出。”骆养性呈上细绢,“这是潜伏眼线冒死传出的最后情报。”
细绢上只有八个血字:“太子或遁,左氏将反。”
李维闭上眼睛。慈烺……十六岁的孩子,在敌军环伺的孤城里,能逃到哪里?左梦庚既已动手,必会全力搜捕。长江水道被郑芝龙部分封锁,陆路有吴三桂、阿济格……
“传令。”李维再睁眼时,声音已恢复冰冷,“一、命黄得功率所部水师西进,至安庆江面巡防,接应可能从武昌东下的船只。二、密令庐州方向所有锦衣卫眼线,留意太子踪迹,若发现,不惜一切代价护送至安全处。三、拟旨给左梦庚——”他冷笑,“封他为‘宁南侯’,总制湖广军务,准其世镇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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