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喀什老城的夜,与庭院的温馨喧嚣截然不同。狭窄曲折的巷道在昏黄壁灯的映照下,投下幢幢黑影,空气中依旧残留着白日的香料气息,混杂着不知从哪家传来微弱的阿拉伯音乐声。陈帆谢绝了节目组摄像跟随的提议,只身快步走入这片迷宫。
黄晓名给的线索很模糊:“往老城深处走了。” 深处是哪里?陈帆的心微微悬着。他知道白露性格活泼外向,但独自在异国他乡的深夜乱走,尤其是在情绪明显低落的时候,绝非明智之举。他一边快速穿行在几乎一模一样的土黄色巷道中,一边不断拨打白露的手机,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无人接听的忙音。
焦虑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他想起了集市上她那“抽象派行为艺术”带来的转机,也想起了后厨里她泛红的眼眶和颤抖的手。这个女孩,看似大大咧咧,内心却有着意想不到的敏感和要强。
就在他几乎要折返寻求更多帮助时,前方巷子尽头隐约透出更开阔的视野和稍高处的灯光。他记得那附近有一家颇具特色的民宿,带一个可以俯瞰部分老城屋顶的露台。白露会不会去了那里?
他加快脚步。果然,在巷子尽头右转,爬上一段狭窄的旋转石梯,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夜风豁然开朗。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屋顶露台,摆着几张躺椅和小桌,几盆耐旱的植物在墙角投下静默的影子。而白露,就抱膝坐在露台边缘的矮墙上,背对着入口,面对着脚下鳞次栉比的、在夜色中只剩下起伏轮廓的古老屋顶,以及更远处若隐若现的库图比亚清真寺尖塔。
她的背影在深蓝夜幕下显得格外单薄,一动不动,仿佛融入了这片异国的夜色里。
陈帆松了口气,放缓脚步走过去,在她身旁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夜风拂过,带来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餐厅烟火气的香水味。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白露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没有回头。
“猜的。”陈帆轻声说,“觉得你可能想找个高点、安静点的地方。”
白露沉默了片刻,忽然嗤笑一声,带着自嘲:“是不是觉得我特矫情?大家庆功的时候,我一个人跑出来装忧郁。”
“没有。”陈帆回答得很干脆,“每个人处理情绪的方式不同。累了,或者需要独处,都很正常。”
他的平静和理解,反而让白露一直强撑着的某种东西坍塌了。她猛地转过头,脸上果然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在昏暗光线下一览无余。她似乎想瞪他,却最终只是泄了气般地垂下肩膀。
“陈帆,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她开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颤抖,“点单点不好,传菜传不好,连布置个会场……也只是打打下手。你们在台上,一个泡茶一个弹琴,讲着那些我听不太懂但觉得好厉害的诗词……配合得那么完美,所有人都鼓掌。我站在下面看着,就像……就像个误入高级音乐会现场的服务员,除了端茶倒水,什么都不会。”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她没有躲闪,就那样看着陈帆,仿佛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早已认定的答案。“我知道我专业不如宋艺姐,脑子没你快,连想个活动都只能想到包饺子……我好像,总是团队里那个拖后腿的。之前在蘑菇屋也是,在极挑也是……我有时候觉得,你能容忍我在身边,是不是只是因为我……我……”她哽住了,后面的话说不出口,或许是“死皮赖脸”,或许是别的。
陈帆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等她情绪稍微平复,他才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白露,你还记得我们到摩洛哥的第一天,去集市换食材吗?”
白露一愣,点点头。
“那时候,我们三个人,面对一堆‘破烂’和完全陌生的市场,一筹莫展。是我的‘直觉’选中了那位大叔的摊位,没错。”陈帆缓缓说道,“但是,真正打破僵局,让那位严肃的大叔露出笑容,愿意跟我们认真谈交易的,是谁?”
白露眨了眨眼。
“是你那套‘太city’的沟通方式。”陈帆的嘴角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眼神里有回忆的光,“虽然抽象,虽然夸张,但它传递了一种毫无保留的热情和真诚。那种能量,是再精准的翻译软件也无法替代的。它打破了陌生环境下的隔阂和试探,没有你那‘散装阿拉伯语’和全身心的表演,我们打不开那个局面。”
他顿了顿,看着白露怔住的表情,继续说道:“团队之所以是团队,就是因为需要不同的特质。林大厨是定海神针,是品质的底线;宋艺是沉静深流,能赋予文化深度和细腻表达;晓名哥是门面担当,负责对外联结和氛围营造。而你,白露……”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更近地看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睛,语气郑重:“你是我们的 ‘破冰鲶鱼’ ,是打破僵局、注入活力、用最直接的方式连接人与人之间温度的那一个。你或许不擅长那些需要经年累月沉淀的‘技艺’,但你拥有一种更难得的天赋——让人放松,让人开心,让人感受到毫无矫饰的真实。 这同样是团队不可或缺的宝贵特质。今晚的主题之夜,如果没有你在前期的热情宣传、在现场的积极引导、在互动环节调动气氛,整个活动会失色很多,会显得高高在上,难以接近。是你,把它拉回了人间烟火。”
“破冰鲶鱼”?这个比喻新奇又贴切,带着陈帆式的幽默和精准的肯定。白露呆呆地看着他,从未有人如此具体、如此深刻地肯定过她这种“咋咋呼呼”的特质。一直以来,她要么被批评不够稳重,要么被当成单纯的“开心果”,从未有人像陈帆这样,把她那些看似“不专业”的行为,拔高到团队战略价值的高度。
他看到了她的价值,不是对比出来的,而是独一无二的。
泪水再次决堤,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自怜,而是一种被彻底理解、被真正“看见”的巨大冲击和感动。心口那股堵了许久的郁结,在这番话下轰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汹涌的情感。
“陈帆……”她呜咽着叫他的名字,声音破碎。
下一秒,在情绪和夜色的双重催化下,某种一直潜藏在心底、被依赖、崇拜、感动层层包裹的情感,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猛烈地爆发出来。她几乎是扑了过去,双手紧紧搂住陈帆的脖子,踮起脚尖,带着咸涩的泪水,将自己的嘴唇用力地印上了他的。
这个吻毫无章法,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激情和宣泄,以及深深的渴望。陈帆身体骤然僵住,瞳孔微缩。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站在天台上的不止他们,还有隐藏在远处暗角、得到他默许负责安全距离跟随的节目组便携摄像机。他也知道,自己与白露的关系,因为蘑菇屋的意外和后续的种种,早已复杂难言。
但此刻,怀中女孩颤抖的身躯、滚烫的眼泪、和这个笨拙却炽热无比的吻,像一道电流击穿了他所有的理智权衡。她的真诚,她的热烈,她毫无保留的依赖和此刻迸发的爱意,让他无法推开。
迟疑只有一瞬。他闭上了眼睛,手臂环住她纤细却因为激动而绷紧的腰身,加深了这个吻。不再是单纯的被动承受,而是带着一种安抚的、回应的力量,引导着、包容着她狂风暴雨般的情感。夜风在他们身边盘旋,脚下是沉睡的千年古城,远处清真寺的灯光温柔地亮着,见证着这异国屋顶上失控又真挚的一刻。
这个吻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分开时,白露的脸颊绯红,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充满了水光、爱意和一种豁出去的勇气。她看着陈帆,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
陈帆也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拭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动作温柔。然后,他牵起她的手,转身,带着她默默走下天台,穿过寂静的巷道,回到了他们下榻的民宿。他没有送她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直接将她带回了他的房间。
门关上的刹那,所有的克制土崩瓦解。无需言语,渴望与慰藉交织。从门口到床边,散落着匆忙褪下的外衣。白露的热情像火山喷发,带着一种确认心意后的决绝和占有,而陈帆的回应则混合着怜惜、**和一种复杂的责任感。在这一方远离故土的小小空间里,语言失去意义,只有最原始的触碰和体温的交融,诉说着未尽的情感与安慰。
夜色浓稠。不知过了多久,云收雨歇。白露累极,蜷缩在陈帆怀里沉沉睡去,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和一丝满足的安宁。陈帆却毫无睡意,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看着怀中女孩的睡颜,眼神复杂。他轻轻起身,披上衣服,走到房间附带的、面对内庭的小阳台上,想透口气,理理纷乱的思绪。
他点燃一支烟,淡淡的烟雾在清凉的夜空中飘散。然而,就在他下意识地望向对面同样带有阳台的房间时,目光骤然定格。
对面阳台的门似乎原本只是虚掩,此刻却被夜风吹开了一些。而在那门后的阴影里,一道清瘦的身影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经站了很久。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恰好照亮了那人半边清丽却苍白的脸颊,和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是宋艺。
她显然看到了刚才陈帆阳台上的身影,或许……更早。她的目光穿过庭院狭窄的空间,与陈帆震惊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和那寂静之下,某种东西碎裂又重组的幽微声响。
她看到了。她明白了。无论是方才的拥吻,还是房间内未散的旖旎气息,抑或是此刻陈帆脸上的复杂与她的身影。
宋艺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缓缓地、无声地,退回了房间的阴影里,轻轻关上了阳台的门。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帆夹着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与微妙蔓延之时,他放在房间内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屏幕在黑暗中执着地亮起。是黄晓名发来的信息,字里行间透着兴奋与紧迫:
“小帆!睡了吗?好消息!刚接到多个预订,明天和后天的午餐、晚餐几乎全满了!本地几家旅游杂志和美食博主也想来采访!我们恐怕要迎来 最疯狂的一个周末 了!大家早点休息,养足精神!”
陈帆按灭了烟,回头看了一眼床上安睡的白露,又望了望对面那扇紧闭的阳台门,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