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块饼子掉在尘土里,陈伍也顾不上捡。他和其他被惊动的溃兵一样,伸长脖子,茫然又带着一丝本能的恐惧,望向关隘入口的方向。
沉重的、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如同闷雷滚过地面,震得人心头发慌。间或夹杂着甲叶碰撞的冷硬声响,带着一股迥异于关内溃兵的肃杀之气。
来了。
真的来了。
陈伍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他强迫自己站稳,混在人群里,做出和其他人一样又好奇又害怕的样子。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在校场边缘——黑袍人依旧静立,那微不可察的颔首之后,便再无动静,仿佛只是风中石像。
很快,一队人马出现在视线尽头。
约莫二十余骑,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皮毛油亮,马上骑士盔明甲亮,衣甲鲜明,绝非关内这些破烂鸳鸯袄可比。为首一人,约莫三十余岁年纪,面皮白净,三缕短须,穿着青底纻丝官袍,外罩一件暗色披风,眼神锐利如鹰,面容冷峻,不带丝毫表情。他身后跟着的骑士,个个腰佩雁翎刀,背负劲弓,眼神扫视间带着久经沙场的悍厉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这队人马速度不快,却带着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所过之处,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关隘迅速安静下来,无论是溃兵、辅兵还是低级军官,都下意识地低下头,屏住呼吸。
他们径直行到中军帐前不远处,方才勒住马匹。
把总王敬早已得到消息,带着几个亲兵连滚爬爬地迎了出来,脸色煞白,额头全是冷汗,勉强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躬身行礼:“不、不知巡查使大人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那被称为巡查使的冷面官员端坐马上,目光淡漠地扫过王敬,又缓缓扫过周围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溃兵,以及远处那排寂静得异常的粮台仓廪,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王把总,”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冰冷,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经略大人闻报,抚顺关粮秣输运屡有延误,守军士气萎靡,特命本官前来巡查核实。关防账册,粮秣库存,即刻呈验。”
王敬身子一抖,腰弯得更低,声音发颤:“是、是!卑职早已备下,请、请大人帐内歇息,卑职立刻命人取来……”
“不必了。”巡查使冷声打断,“就在此处,当场验看。”
王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却不敢有丝毫违逆:“……遵、遵命……”
他慌忙回头,对亲兵头目厉声喝道:“快!快去粮台武库,将一应账册文书,全都搬来!快!”
亲兵头目眼神惊惶,应了一声,带着几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向粮台方向。
场面一时寂静得可怕。
巡查使带来的骑兵们沉默地拱卫在侧,目光如电,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关隘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听到风吹旗幡的猎猎作响,以及王敬那压抑不住的、粗重紧张的喘息声。
陈伍混在溃兵人群中,低着头,手心冰凉一片。
他看到粮台那边,几个辅兵在亲兵的催促下,抬着几口沉甸甸的木箱,踉跄着跑来,箱盖未合严,露出里面一卷卷的账本。
他看到王敬几乎是扑到箱边,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拿起一本账册,想要递给巡查使。
巡查使却并未下马,只是对身旁一名随从官员微微颔首。
那官员翻身下马,接过账册,当场就翻开验看。手指飞快地划过纸页,眉头越皱越紧。
王敬在一旁,汗出如浆,身体微微颤抖,眼神时不时惊恐地瞟向那几口木箱,又飞快地缩回。
时间一点点过去。
那随从官员合上一本账册,又拿起另一本,脸色越来越凝重。偶尔,他会抬头,与马上的巡查使交换一个眼神。
每一次眼神交换,都让王敬如同被鞭子抽打般猛地一颤。
终于,那随从官员将手中账册递回给王敬,声音平板无波:“王把总,乙字仓丙字垛,三月初七入库新麦二百石,出库记录何在?损耗几何?”
王敬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回、回大人……那、那批麦子……部分受潮霉变,依、依例剔除……损耗……损耗约莫……三、三成……”
“剔除的霉麦何在?”官员追问,目光锐利。
“已、已依规深埋……”王敬的声音越来越虚。
“深埋何处?可有记录?何人经办?”官员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毫不留情。
王敬额头上的冷汗汇成小溪往下淌,支支吾吾,答非所问,漏洞百出。
马上的巡查使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却越来越冷。
陈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那本真正的账册,此刻恐怕正躺在黑袍人的怀中,或者已经到了这巡查使的某位心腹手里。王敬拿出来的这些,不过是用来糊弄的假账,根本经不起细查!
就在这时——
粮台区域,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隐约还有呵斥和争吵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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