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川岭深处,新开辟的议事堂偏厅内,气氛与往日兵戈肃杀不同,弥漫着一股略显紧绷的商贸气息。窗外,秋日高悬,将山峦染上一层金黄,而厅内,一场关乎振川营未来命脉的谈判,正在悄然进行。
厅内陈设简朴,一张宽大的硬木桌占据中央。陈伍端坐主位,神色平静,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与委蛇。周老爹坐在他左侧,面前摊开着账册和算盘,脸上带着惯有的、属于老农式的精明与谨慎。冯七则坐在右侧,虽未多言,但身侧桌上摆放着的几件器物,却无声地彰显着此次谈判的底气。
他们的对面,坐着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位是登州海商陈氏的少主陈立仁,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白净,穿着看似朴素实则用料讲究的杭绸直裰,手指上一枚温润的玉扳指暗示着其不凡的身家。他嘴角总是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灵活,透着长期在风浪中搏击练就的精明与审慎。另一位,则是莱州广源号的二掌柜,姓胡,五十上下,干瘦精悍,话不多,一双眼睛却如鹰隼般锐利,不断扫视着厅内环境与在座众人,显然是经验老道的实务派。
谈判已持续了半个时辰,气氛从最初的客套寒暄,逐渐进入了实质性的交锋。
“陈首领,周老先生,”陈立仁率先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贵营所产青盐,色泽莹白,颗粒均匀,确是上品。我陈氏商号愿以每石(约120斤)三两银子的价格,全部包销。至于铁料……听闻贵营新开矿脉,这第一批生铁锭,我方可出价每百斤五两银子。这个价格,在如今这辽东地界,可算是极为厚道了。”他轻轻摩挲着玉扳指,目光扫过陈伍,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出些端倪。这个价格,对于寻常私盐私铁来说,确实不低,但相对于振川营提供的优质产品及其所冒的风险,则明显是压了价,试图利用信息不对称和振川营急需变现的心理。
周老爹闻言,眉头微皱,手指在算盘上拨弄了几下,缓缓摇头道:“陈公子,这个价格……怕是有些不妥。如今沿海盐场多废,官盐价高且运输不畅,辽东汉民缺盐之苦,公子想必清楚。我营之盐,品质远超官盐,三两一石,仅是官盐市价七成,未免……至于铁料,如今边事紧张,铁价飞涨,五两百斤,只堪抵上我等开采、冶炼之本,几无盈余,长此以往,矿场恐难以为继啊。”他说话慢条斯理,却句句点在关键处,既点明了己方货物的稀缺性,也暗示了维持生产的成本压力。
那广源号的胡掌柜冷哼一声,声音沙哑地插话道:“周老,话不能这么说。盐铁乃朝廷专营,贵营私下产销,风险巨大。我广源号愿出同样的价,但可额外承担一半运输风险,并可用布匹、药材等紧俏物资折价支付,这岂不是更实惠?”他这是以风险共担和物资多样性为诱饵,试图分化振川营的决策。
陈伍始终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深知,这两家海商,一个财力雄厚,试图垄断渠道;一个另辟蹊径,寻求合作深度。但归根结底,都是想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振川营需要的,不仅仅是银子,更是持续发展的战略物资。
这时,冯七适时地动了。他并未参与价格争论,而是将身侧桌上用粗布覆盖的一件物品轻轻揭开。那是一座一尺来高的泥塑模型,结构精巧,清晰地展示出一种新型炼铁炉的内部构造,有分层投料口、改进的通风管道和集渣槽。
“此乃我工匠营新近设计的‘分层送风坚炉’模型,”冯七的声音平静而自信,带着工匠特有的专注,“依此炉冶炼,炭火更旺,受热更匀,铁水杂质更少,出炉生铁之品质,坚韧堪比闽铁,产量亦可增三成。”
他又拿起桌上一件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事,解开后,露出一支黝黑的火铳。此铳长约四尺,铳管厚重,打磨得光滑,与常见的明军鸟铳形制相似,却又有些细微差别。
“此铳,乃仿制缴获之西洋番铳并结合我军所用鸟铳改进而成,”冯七将火铳小心地递给陈伍,陈伍接过,仔细端详,“铳管加厚,用药更足,射程可达百步,且闭气性更佳,连续击发不易炸膛。虽精度与装填速度尚不及番铳原品,然已远胜卫所旧铳,堪为军中之利。”
冯七的展示,无声却有力。他是在告诉两位海商:振川营拥有的,不仅仅是原料,更有提升原料价值和技术含量的能力。我们的盐铁,是“优质”的盐铁,甚至能衍生出更高级的产品如更好的兵器。这极大地增强了振川营在谈判桌上的筹码。
陈立仁和胡掌柜的目光都被那模型和火铳吸引了过去。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看得出这模型所代表的工艺水平和那火铳的实战价值。陈立仁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变得更为郑重;胡掌柜则眯起眼,仔细打量着火铳的每一个细节。
陈伍将火铳轻轻放回桌上,目光再次扫过两位海商,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陈公子,胡掌柜。价格,不是这么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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