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砖窑内,油灯如豆,将两人身影投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如同他们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灰尘、潮湿泥土和新鲜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
陈伍背靠冰冷的窑壁瘫坐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肩头新添的刀伤火辣辣地灼痛,左臂那肿胀发黑处的“缠丝绕”之毒虽被“玉真散”暂时压制,却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传来阵阵蚀骨的酸麻和冰冷。冷汗不断从额角滑落,混着污血,滴落在身下的干草上。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向对面负手而立、神色平静的“典簿”。方才那句“雷千户…身受重伤,已被送回府邸‘静养’”,如同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他的脑海,带来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寒意。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实权千户,竟在自家地盘诏狱之内,被如此轻易地“处置”了?这“典簿”所代表的势力,其能量和狠辣手段,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和…深不可测。
“典簿”似乎看穿了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却并无解释之意,只是淡淡道:“雷斌之事,自有分寸。你当下首要之事,是活下来,恢复气力。”他目光落在陈伍惨不忍睹的左臂上,“‘玉真散’可缓解‘缠丝绕’七日毒性,但欲根除,需找到‘乌台’秘制的‘鹤顶红’反药‘青鹤涎’,或…寻到当年配制‘缠丝绕’的毒道高手‘鬼医’莫七姑。前者难寻,后者…早已销声匿迹多年。”
七日!陈伍心脏一紧。只有七日时间!
“此外,”“典簿”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你既已卷入此局,便再无退路。‘乌台’及其背后之人,绝不会放过你。同样,朝廷…也需要你这把见过血、知根底的‘刀’。”
他踱步上前,阴影笼罩住陈伍:“鹞鹰王敬以命换来的线索,海东青王铮临死护你送出的密图,不能白费。扳倒‘乌台’,铲除国蠹,非一日之功,需釜底抽薪,连根拔起。这其间,许多事,官面上的人不好做,不方便做…需要有人,在暗处行事。”
陈伍猛地抬头,迎上“典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他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要将他这把无意中闯入棋局的“残刀”,打磨成他们手中一柄真正的、见血封喉的暗刃!
是成为棋子,任人摆布?还是…
剧烈的矛盾在心中翻腾。他想起杨经略不甘的双眼,想起黑石坳矿坑中堆积的同袍尸骸,想起鹞鹰绝笔上的血泪控诉,想起王铮最后那声绝望的嘶吼…血仇未报,冤屈未雪,他岂能退缩?
但…沦为他人争权夺利的工具?他又心有不甘。
“典簿”似乎看穿了他的挣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不必立刻答复。养好伤,想清楚。为你自己,也为…那些死去的人。”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窑洞深处另一片阴影,“此处尚算安全,会有人送来食水药物。七日内,不会有人打扰。”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融入黑暗,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盏孤灯,和灯影中重伤喘息、心潮澎湃的陈伍。
窑洞重归死寂,唯有窗外呼啸的寒风,如同鬼魅低语。
陈伍靠在墙上,闭上双眼,疲惫与剧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但“典簿”最后那句话,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心尖。
“…为你自己,也为…那些死去的人。”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所有的迷茫和挣扎已被一种冰冷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所取代。他艰难地伸出手,抓过“典簿”留下的那瓶“玉真散”,拔开塞子,将些许药粉倒入口中,又仔细地将剩余药粉敷在肩头伤口和肿胀的左臂上。
药粉触及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化作一股奇异的清凉,缓缓渗入肌理,暂时压下了那蚀骨的灼痛和麻木。
必须活下去!必须恢复力量!
他不再胡思乱想,收敛所有心神,凭借军中锤炼出的坚韧意志,开始尝试运转那微弱不堪的内息,引导药力,对抗伤势和毒性。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扯着千钧重物,每一次内息流转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死死咬着牙,汗出如浆,却毫不停歇。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窑洞入口处的阴影微微一动,一个穿着粗布衣裳、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汉子悄无声息地放下一个粗陶罐和一个布包,便迅速退走,如同鬼魅。
陈伍警惕地等待片刻,确认无异状后,才艰难地挪过去。陶罐里是温热的米粥,布包里是干净的布条和几株新鲜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草药。
他狼吞虎咽地喝下米粥,感受到一丝暖流注入几乎冻僵的肠胃。又辨认了一下那几株草药,竟是些有消炎化瘀功效的寻常药材,虽不能解毒,但对处理外伤颇有好处。
看来,“典簿”并未完全将他当做弃子或纯粹的武器,至少在现阶段,还需要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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