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力像一泓幽深的冷泉,从溃烂的伤口渗入,勉强压住了那要将人焚成灰烬的邪火。
后半夜,陈伍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再是那种在痛苦高热中煎熬的浮沉,而是真正触及到了睡眠的边缘。虽然依旧寒冷,伤口依旧抽痛,但至少,那无休止的灼烤暂时离开了。
天蒙蒙亮,刺耳的锣声和呵骂再次准时响起,如同索命的咒语。
陈伍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意识回笼的瞬间,最先感受到的是手臂上那依旧鲜明、却不再那么难以忍受的痛楚,以及体内虽然虚弱、却不再滚烫的高热。他下意识地动了动伤臂,牵扯的疼痛让他嘶了一声,但比起昨日那仿佛要烂掉的灼痛,已是天壤之别。
那药……真的有用。
王老歪也醒了,第一时间凑过来,压低声音:“咋样?”
陈伍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却有了点气力:“好多了。”
王老歪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飞快地帮陈伍检查了一下包扎的布条,没有新的脓血渗出,这已是好迹象。
“能撑住吗?”王老歪看着陈伍依旧苍白的脸,“今日若再……”
“能。”陈伍咬着牙,用没受伤的手撑地,挣扎着站起来。眩晕依旧存在,脚步也有些虚浮,但至少,他能自己站住了。
他知道,今天如果再像昨日那般瘫倒,那把总绝不会再有半点容情。军法二字,沾着无数的人血。
两人混在麻木的人流中,再次走向校场。
寒风刮过,陈伍打了个冷颤,将身上那件破烂冰冷的棉甲又裹紧了些。每走一步,伤臂都传来清晰的痛感,提醒着他昨夜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
校场上,把总已经按着腰刀站在那里,面色比天气更冷。他目光如同刮骨刀,扫过一个个挤挨着列队的溃兵,尤其在那些面带病容、脚步虚浮的人身上多停留片刻。
陈伍努力挺直脊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摇摇欲坠。他能感觉到把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瞬,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不耐。
点卯开始。
书吏拿着名册,声音平板地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被点到的人大声应“到”,声音或洪亮,或虚弱,或带着恐惧。
气氛紧绷。每一次唱名和应答,都像是一次生死判决。
陈伍低着头,听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这身体的原主,到底在不在册上?名字是什么?万一……
“陈伍!”
名字被喊出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嘶哑地应了一声:“到!”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破音,但在死寂的队列里足够清晰。
点卯的书吏头也没抬,在册子上划了一下。旁边的把总似乎冷哼了一声,没再多言。
陈伍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却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这一关,暂时过了。
点卯继续。
很快,念到了王老歪的名字。
“王老歪!”
王老歪赶紧扯着嗓子应:“到!”
书吏划下。
下一个名字。
“李狗剩!”
无人应答。
校场上只有风声呼啸。
书吏皱了下眉,提高声音又念了一遍:“李狗剩!”
依旧死寂。
把总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目光锐利地扫向队列:“李狗缺呢?!”
队列里一阵轻微的骚动,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
一个什长硬着头皮挤出队列,躬身道:“禀把总爷……李狗剩……昨夜……没挺过去,天亮时发现没气儿了……”
死了。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冻死,饿死,病死的,没人说得清,也没人在意。
把总脸上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听到的只是踩死了一只蚂蚁。他甚至懒得追问细节,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拖出去!扔远点!下一个!”
两名兵丁出列,面无表情地走向窝棚区方向。
点卯继续,仿佛只是中断了一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陈伍站在队列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比这关隘里的寒风更刺骨。李狗剩,那个睡在离他不远、同样瘦得脱了形的汉子,昨天还因为抢到一点浑水而咧嘴笑过……就这么没了。
像一粒尘埃,被轻轻抹去。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伤口的疼痛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刚刚从同样的命运边缘爬了回来。
点卯终于结束。把总走上前,开始训话,无非又是那些“杀敌报国”、“怯战者斩”的陈词滥调,配合着鞭子的空响。
陈伍努力集中精神听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摇晃。药力似乎正在慢慢消退,伤口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再次变得明显。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站稳,保持清醒。
他能感觉到,把总那冷厉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怀疑。
这家伙,昨天还一副要断气的样子,今天居然能站住了?
陈伍低下头,不敢与那目光对视,将所有力气都用来控制自己的身体,不流露出一丝一毫与那夜诡异一枪有关的迹象,只表现出一个伤兵该有的虚弱和勉强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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