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的冬天,冷得像是能把人呼出的白汽都冻成冰碴子。林越艺术团所在的那片旧厂区改造楼,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越发萧瑟。楼里倒是热闹,各种练嗓、乐器、说戏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透着一股为生计奔忙的嘈杂生气。
沈遂之和沈鹤的加入,如同两滴油落入沸水,激起的涟漪很快就被更大的喧哗吞没。团里不缺人,更不缺故事。他们按部就班地练功、学戏、上那些比铁岭稍微像样点的文化课,日子仿佛只是换了个更大、更拥挤的戏台,演的依旧是等待与苦熬。
改变,始于一个寻常的、飘着清雪的下午。排练厅的暖气半死不活,沈遂之在角落独自打磨一段老生戏的“甩髯口”,沈鹤则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学员凑在一起,比划着刚从录像带里看来的港台舞蹈动作,试图把它们滑稽地揉进二人转的“浪三场”里,惹得一阵阵哄笑。
门轴吱呀一声响,冷风卷着几片细雪溜进来。一个穿着大红色棉袄、围着白色毛线围巾的女孩走了进来。她约莫十五六岁,脸蛋被寒气冻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清澈得能照见人影。她背着个半旧的书包,脚步轻快,带着室外的新鲜冷气,也带来一股与排练厅里汗味和旧木头味截然不同的、属于少女的清新气息。
“春阳来啦?”有人熟稔地招呼。
“嗯呐,林老师让我过来对对明天的词儿。”女孩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东北姑娘特有的爽利,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沈鹤正扭到一半的胯僵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抹红色,手里的动作忘了收,整个人像个突然断了发条的木偶。沈遂之也停下了动作,他的目光落在女孩脸上,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
沈春阳。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却锋利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沈遂之灵魂深处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那是前世李可生命最后那段浑浊时光里,从隔壁病房嘈杂的收音机,或是某个同行醉醺醺的吹嘘中,隐约飘入耳际的名字……与之紧密相连的,是另一个更如雷贯耳、几乎成为某种时代符号的称呼——小沈阳!
那个未来会以独特方式将二人转推向全国、火得一塌糊涂的“小损样”,他早期最重要的搭档、后来的妻子……就是眼前这个明眸皓齿、鲜活灵动的少女?
而自己身边这个整天嘻嘻哈哈、见了漂亮姑娘就挪不动道儿的沈鹤……沈遂之的视线缓缓移向依旧处于呆滞状态的同伴,一股近乎荒诞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命运的齿轮,不仅把他重新踹回二人转的行当,还直接把他扔到了未来风暴的最中心,让他眼睁睁看着历史的伏笔,以如此鲜活又平凡的方式展开。
沈鹤已经丢了魂似的凑了上去,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话都说不利索了:“同、同学?新来的?我、我叫沈鹤!他叫沈遂之!我们铁岭来的!你叫春阳?名儿真好听!人……人也好看!”
沈春阳被他这直白的热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更红了,抿嘴笑了笑,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我叫沈春阳,团里的学员。林团长提过你们,说铁岭来了俩好嗓子。”她的目光掠过手足无措的沈鹤,落在后面沉默的沈遂之身上,礼貌地点了点头。
沈遂之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回应。心里却像开了锅的滚水,前世那些模糊的传闻、后来成为文化现象的碎片记忆,与眼前真实的少女和傻小子重叠碰撞,让他一阵眩晕。
自那天起,沈鹤像是被上了发条。练功前所未有的卖力,只要沈春阳出现的地方,三丈之内必有他的身影。找各种拙劣的借口搭话,帮忙拿谱子、递水杯,省下那点可怜的零花钱,买来当时流行的卡通贴纸、彩色头绳,宝贝似的送给沈春阳。他那套从录像带里囫囵吞枣学来的、半生不熟的“浪漫”招数,在早熟的沈春阳眼里幼稚得可笑,但他那股子毫无保留的真诚和炽热,却让人无法真正讨厌。沈春阳起初有些躲着他,后来渐渐习惯了,偶尔也会收下他的小礼物,在他练功受伤时流露出自然的关切,甚至会被他那些实在不算好笑的笑话逗得笑出声。
林越的眼光很毒。他很快捕捉到这三个年轻人之间奇妙的化学反应,以及各自的特点。他开始有意识地将沈春阳和沈鹤组成固定搭档,排一些需要活泼互动、带点喜剧色彩的二人转小段。沈春阳的灵秀俏皮,沈鹤的机敏(尤其在沈春阳面前爆发的表现欲)和日渐成熟的流行感唱腔,两人一搭一唱,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几次内部演出,都能把台下人逗得前仰后合。沈鹤更是铆足了劲,在沈春阳面前,他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和灵感。
与此同时,沈遂之在团里的定位也悄然变化。林越和团里几位老演员都看出他功底异常扎实,身上有股超越年龄的“稳”劲儿和“范儿”。于是,一些需要分量和功力的“大戏”,比如全本的《包公赔情》、《杨八姐游春》,开始让他承担重要配角,甚至偶尔与团里的台柱子老生“搭一副架”。这对一个新人而言,是极大的认可和压力。沈遂之知道,这是林越在打磨他,也是把他更深地嵌入这个团体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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