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圣莫尼卡的一间不起眼的排练室里,空气却仿佛凝滞着怀俄明州高山牧场的干燥与凛冽。墙上贴着《断背山》的场景概念图:无尽的旷野、孤独的松树、铅灰色的天空。房间里人不多,但分量极重。李安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姿态放松,眼神却像最精准的镜头,捕捉着场内的一切。他旁边是几位关键的制片人,神色中带着审视与好奇,还有一丝因项目长期难以推进而产生的疲惫。希斯·莱杰,已经确定出演恩尼斯·德尔玛,靠在另一侧的窗边,他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低着头,金发垂下遮住部分额头,浑身散发着一种内敛、紧绷、甚至有些阴郁的气息——那是属于恩尼斯的土壤气息。他在观察,沉默而专注。
沈遂之站在房间中央,没有穿牛仔装,只是一件旧衬衫和卡其裤,脚上是一双半旧的工装靴。他刚刚用带着明显口音、但竭力模仿德州节奏的英语,与希斯·莱杰对完了杰克与恩尼斯初识时,在卡车边那段简短而充满试探的对话。口音并不完美,甚至有些生硬。
接下来,李安让他试演两个关键片段。一是杰克回忆严厉父亲和在马戏团工作的时光,语气里要带着那种用夸张故事掩盖内心伤痛的表演欲和一丝乡愁;二是多年后,杰克与恩尼斯重逢,激烈争执后,杰克说出那句着名台词“I wish I knew how to quit you”(我真想知道该怎么戒掉你)之前,那种爱恨交织、绝望到几乎破碎的瞬间。
没有羊群,没有篝火,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几把椅子。沈遂之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某种东西改变了。不是表情,不是动作,是整个人的“场”。在韩国打磨的细腻情感控制力,与戏曲表演中那种高度提炼、指向内心的程式化张力,在这一刻发生了奇异的融合。当他讲述马戏团故事时,脸上绽开的是一个过于灿烂、甚至有点滑稽的笑容,手势略显浮夸,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荒漠,那是杰克用热情外壳包裹的、来自家庭与漂泊的创痛。那种“演”出来的快乐与真实孤独之间的撕裂感,异常鲜明。
到了争执后的绝望时刻,他没有立刻爆发。他先是背对“恩尼斯”(希斯·莱杰配合地给出了一个沉重的背影),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在吞咽巨大的哽咽。然后他慢慢转过身,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被掏空后的木然,以及眼睛深处燃烧着的、近乎疯狂的执拗火焰。他走向希斯·莱杰,脚步很轻,却像踩在刀刃上。他没有直接念出那句台词,而是先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希斯·莱杰的手臂,却在最后一厘米停住,颤抖着。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点气声,然后那口带着异国口音的英语流淌出来,不是咆哮,而是一种从灵魂裂缝中渗出的、低沉而嘶哑的哀鸣:“I wish I knew how to quit you…”
口音依然存在。但此时此刻,那口音不再仅仅是瑕疵,反而诡异地增添了一层色彩——它强调了杰克的“他者”身份,他的格格不入,他内心深处无法被任何地域完全接纳的漂泊感。而沈遂之身上那种并非来自美国西部的、而是源自更古老更东方的旷野气质(宋柯曾形容为“塞外独有的苍凉”),与他两世为人、深藏于眼底的孤独与疏离,在这个瞬间被无限放大。他演的杰克,不是一个典型的、阳光热情的德州牛仔,而是一个内核同样孤独、同样在世间寻找锚点、同样用不羁掩饰伤痛的灵魂。他的情感浓度极高,却又以东方特有的含蓄方式层层递进、控制爆发,形成了一种惊人的张力。
房间里寂静无声。希斯·莱杰抬起了头,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动容,他深深地看了沈遂之一眼,那眼神里有惊讶,有探寻,也有一种棋逢对手的、隐隐的兴奋。几位制片人交换着眼神,之前的疑虑被一种惊讶和重新评估所取代。
李安导演推了推眼镜,身体微微前倾。他看了沈遂之很久,目光仿佛穿透了他此刻的表演,看到了首尔晚宴上那个沉静的年轻人,看到了他身上那种“东方式感伤”的源头。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口音可以练,可以找老师强化,甚至可以……成为角色的一部分。但这种……”他寻找着词汇,“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孤独,和用尽全力去拥抱一点温暖的渴望,是练不出来的。”
他转向制片人,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们一直找不到完全符合想象中‘典型杰克’的演员。也许,问题不在于找不到,而在于我们被‘典型’限制了。沈遂之带来了另一种可能性,一种更复杂、更国际化的,也……更悲剧的杰克。他的背景,可以不是德州,而是……早年随家人迁徙到德州的华裔后代。60年代,身份认同的困惑,加上他自身的性向挣扎,会让他和恩尼斯的关系,以及他们与周遭环境(包括恩尼斯)的冲突,拥有更深一层的张力。剧本可以调整,这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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