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夜,干冷的风刮过后海结冰的湖面,钻进骨头缝里。连续数周马不停蹄的行程,将沈遂之裹挟在一场名为“爆红”的飓风中心,精准却机械地应对着一切。宋柯看着他眼底那抹被妆容和强光掩盖不住的倦色,在某次深夜收工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带你去个地方喘口气,见几个朋友,不聊工作。”
地方在后海蜿蜒胡同深处,门脸极小,木质招牌上的字已斑驳不清。推门进去,暖意和一股混合着威士忌、雪茄、旧书页以及隐约香水尾调的气息扑面而来。空间比想象中宽敞,灯光刻意调得很暗,像一层柔焦滤镜,笼罩着深色皮质沙发、原木长桌和满墙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与黑胶唱片。背景音乐是音量恰到好处的冷爵士,钢琴音符像雨滴敲在玻璃上。客人不多,散落在各处低声交谈,气氛私密而松弛。
宋柯显然是熟客,对吧台后一个扎着小辫、面容清癯的男人点了点头,便领着沈遂之径直走向最里面一个被书架半包围的弧形卡座。
卡座里已经聚了几个人,烟雾袅袅。沈遂之的目光下意识地被缩在沙发最深处、几乎陷进阴影里的那个身影吸引。她穿着过分宽大的深灰色粗针毛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并不柔弱的手腕,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短发有些凌乱地别在耳后,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她没看进来的人,正垂着眼,盯着面前茶几上一本摊开的、边角卷起的剧本,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动着一个空了的威士忌杯。那是周迅。三十岁的周迅,褪去了早期作品里那种不沾尘烟的精灵气,也尚未沉淀出后来更极致的疏离与厚重,此刻的她,像一把未完全归鞘的匕首,锋芒与疲惫奇异地交织,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一种近乎危险的吸引力。
“呦,宋老板,终于舍得把你家‘宝贝’带出来见见光了?”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响起,是位留着络腮胡的导演,语气熟稔地调侃。
宋柯笑骂一句,拉着沈遂之坐下,简单介绍了在座各位——有独立导演,有话剧编剧,有做实验音乐的,都是他文艺圈的朋友,气氛随意。介绍到沈遂之时,名字显然已不陌生,《沈遂之》专辑的声浪早就穿透了不同的圈子。众人投来善意的、带着探究的目光,点头致意。
周迅这才缓缓抬起头,将烟按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利落。她的目光像两盏功率不大却穿透力极强的探照灯,径直落在沈遂之脸上,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就那么直白地、带着点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好奇,上下打量了他几秒。然后,她嘴角极轻微地扯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端起酒杯示意了一下,又靠回沙发深处,恢复了那种半沉浸式的慵懒,仿佛刚才那锐利的一瞥只是错觉。
酒过几巡,话题从某个海外电影节晦涩的获奖片,跳到798某个即将开幕的行为艺术展,又落到当下音乐市场光怪陆离的生态。不知谁起头,聊起了“融合”与“破坏”的界限。
“现在什么都讲融合,流行加戏腔,民谣加电音,大多都是扯淡,两张皮,生硬得很。”那位做实验音乐的朋友嗤之以鼻,“真正的‘融’,得是把东西嚼碎了,化成自己的血肉,再长出来的东西,那才叫新。”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迅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卡座瞬间安静了些。她没看任何人,眼睛盯着自己杯子里晃动的琥珀色液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破坏比建设难。得知道哪儿是承重墙,拆了,房子还不塌,还能看出原来的骨架,长出新的样子。那才叫本事。”她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目光又一次精准地投向沈遂之,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挑衅,“小孩儿,你那首《新贵妃醉酒》,算是摸到点儿墙皮。就是不知道,是只敢在搭好的台子上演,还是真敢下手‘拆’?”
这话说得有些尖锐,甚至不留情面。卡座里气氛微凝。宋柯微微蹙眉,刚想打个圆场。
沈遂之却抬起了眼。或许是环境使然,或许是酒精在血液里缓慢蒸腾,或许是周迅那毫不掩饰的、近乎“考校”的眼神刺中了他某些被规训已久的东西。他没有回避,迎上那道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一点点沉淀下来,褪去了属于“新人歌手沈遂之”的礼貌与谨慎,露出底下更坚硬的质地。
他没接关于《新贵妃醉酒》的话茬,而是忽然问:“有吉他吗?”
吧台后的老板闻言,指了指角落立着的一把原木色民谣吉他。
沈遂之起身,走过去拿起吉他。吉他有些旧,琴颈被摩挲得光滑,弦是新的,音准尚可。他没有走向任何象征性的“表演区域”,就倚在卡座旁一个高大的书架边,背后是深色的木纹和密密麻麻的书脊。昏暗的顶光在他头顶形成一个模糊的光晕,将他年轻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半。
他拨动琴弦,试了几个音。然后,在众人或好奇或等待的目光中,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他伸手,拿起了自己那杯喝了一半的、琥珀色的单一麦芽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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