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遂之,或者说,困在这四岁孩童躯壳里的李可,僵在后台那片意味不明的寂静里。赵班主那审视货物的目光,像湿冷的蛛网粘在身上,让他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前世临死前的毒誓还在灵魂里灼烧——“再也不要做二人转演员了”!可刚才台上那不受控制的、精准到可怕的“兰花指”和身段,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他魂飞魄散。
肌肉记忆。天赋。
这四个字此刻不是恩赐,是诅咒。是把他重新拖回那个泥潭的、挣不脱的枷锁。
“都愣着干啥?散了散了!”赵班主终于吐出一口浓烟,打破了沉寂,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众人如蒙大赦,纷纷低头忙活起自己的事,只是眼角余光仍不时瞟向那个站在角落、低垂着头、显得格外单薄的小身影。
赵班主踱步过来,烟杆在沈遂之瘦削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小子,”他声音压得低,只有两人能听清,“藏得挺深啊?”
沈遂之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从明儿起,杂活儿不用你干了。”赵班主眯着眼,语气平淡,却字字砸在沈遂之心上,“早功,晚课,一招一式,给我从头学,从头练。孙胖子,”他扭头朝正在卸妆的孙师兄喊了一嗓子,“这小子,你先给我瞧着点。”
孙胖子(孙师兄)连忙应了一声,看向沈遂之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惊异和探究。
沈遂之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他想说“不”,想说“我就想劈柴烧火”,可撞上赵班主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那眼神他太熟悉了,前世班主决定“打磨”哪个好苗子时,就是这样,不容抗拒。
混口饭吃的妄想,在那一记惊艳全场的“兰花指”后,彻底碎了。
真正的“苦”,才刚刚开始。
鸡叫头遍,天还黑得泼墨一般,沈遂之就被粗暴地从通铺上拎起来,丢进冰冷刺骨的院子里。春寒料峭,他穿着单薄的破夹袄,冻得牙齿格格打颤。和他一起的,还有班子里其他几个年纪相仿或稍大的学徒,个个睡眼惺忪,瑟瑟发抖。
“站桩!”负责早功的是一位姓严的师傅,脸板得像块生铁,手里拎着根细藤条,“腰挺直!肩下沉!目视前方!腿弯下去!就你这姿势,上台是唱戏还是吓鬼?”
细藤条“啪”地一声,抽在沈遂之微微发颤的腿弯。尖锐的疼痛让他差点跪下去,却又硬生生忍住。他咬紧牙关,努力调整姿势。这具身体太弱了,营养不良,根基本是空的。可偏偏,当严师傅过来掰扯他的肩膀,纠正他塌腰的毛病时,他的身体仿佛自有意识,细微地调整着角度,竟隐隐合上了最省力也最显挺拔的戏曲站姿要点。
严师傅“咦”了一声,多看了他两眼,没说话,藤条却暂时移开了。
站桩之后是踢腿、压腿。别的孩子哭爹喊娘,龇牙咧嘴,沈遂之也疼,额头上冷汗涔涔。可当他的腿被扳起来,压向额头时,那关节的柔韧性,那腿筋拉伸的幅度,远远超过同龄孩子,甚至比一些学了半年的孩子还好。他闭着眼,睫毛颤抖,心里却一片冰凉。这具身体,这该死的柔韧性和协调性,分明是前世的李可,在无数个严寒酷暑里,用血汗和疼痛浇灌出来的!
“这小子,筋骨倒是软和。”严师傅难得点评一句,不知是褒是贬。
沈遂之只想哭。他不想软和!他宁愿自己是个僵硬的木头疙瘩!
早功过后,匆匆灌下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便开始了一天的“学戏”。文化课是认戏文、背唱词。先生是个掉了牙的老头,念得摇头晃脑。沈遂之看着那些粗浅直白、甚至有些俚俗的唱词,前世那些更复杂、更有韵味的戏文不由自主在脑海里翻腾。当老头念到一段《王二姐思夫》的悲调时,沈遂之听着那干巴巴的调子,喉咙里竟有些发痒,一种强烈的、想要纠正那韵味和气息的冲动涌上来。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用疼痛压住那可怕的本能。
下午是身段和基本功练习。走圆场、跑台步、练水袖(用布条代替)、练手势。沈遂之混在孩子堆里,极力想模仿他们那种笨拙、生硬的样子。可当师傅演示一个“云手”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手臂下意识地跟着隐隐划动。那轨迹,那劲头的吞吐,肌肉记忆蠢蠢欲动。
“你!出来!”师傅眼尖,指着他。
沈遂之头皮发麻,慢吞吞挪到前面。
“刚才我比划,你在下面嘀咕啥?比划啥?来做一遍看看!”师傅语气严厉。
沈遂之硬着头皮,胡乱挥了挥手。
“这叫云手?这叫驱蚊子!”师傅嗤笑,藤条虚点着他,“腰带动!眼随手走!心里要有那个‘圆’!重来!”
沈遂之憋着气,故意做得歪歪扭扭。
“啪!”藤条结结实实抽在他手臂上,火辣辣地疼。“糊弄鬼呢?早上那灵性劲儿让狗吃了?给我好好做!做不好今晚别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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