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刺骨的冷,像钝刀子刮着骨头缝。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往鼻子里钻,混着一股衰败的、甜腻的、生命正在腐烂的味道。李可费力地撑开眼皮,视线里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日光灯管滋滋响着,发出令人牙酸的电流声。身体已经不是他的了,像一具被拆散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破木偶,每个关节都在尖叫,每块骨头都在呻吟。肺里像塞了团浸透冰水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腔深处那团灼热的痛。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见床边椅子上蜷着个人影,是老搭档孙胖子,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油光光的脸上盖着顶旧毡帽。远处隐约有孩子尖锐的哭喊,夹杂着护士不耐烦的呵斥,衬得这病房格外死寂。
这一辈子,算是到头了。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些破碎画面:破庙改的戏台子下,稀稀拉拉几个裹着棉袄的观众,冻得直跺脚;为了三毛五分钱的赏钱,他和孙胖子在结了冰碴的泥地上连翻十几个跟头,汗水混着泥水糊了一脸;班主数着毛票时那副刻薄的嘴脸;还有那碗永远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米茬子粥,喝下去,从喉咙一路凉到胃底,怎么也暖不过来。
二人转,二人转……咿咿呀呀的调子,红绿绿的戏服,油彩厚重的笑脸底下,是嚼不完的苦,咽不尽的辛酸。腰扭坏了,嗓子劈了,一辈子在泥泞里打滚,就为了挣口吃食,末了,落得这么个下场。
一股浊气堵在喉咙口,李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带着血沫子:“下辈子……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做二人转演员了……太苦了……”
话音落下,像抽走了最后一块骨头,他整个人塌陷下去。眼皮沉重得再也撑不住,黑暗温柔又无情地涌上来,吞没了那惨白的天花板,吞没了孙胖子的毡帽,吞没了这具千疮百孔的皮囊,也吞没了那浸透骨髓的、关于二人转的所有苦味。
……
热。燥热。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挤压感,四面八方涌来。
李可猛地睁开眼,没有医院的惨白,没有消毒水的气味。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慢慢清晰。低矮的、糊着旧报纸的房顶,纸已经泛黄发脆,边角卷曲着,露出底下黢黑的椽子。一股混合着柴火烟、霉味、还有某种廉价肥皂的气息,蛮横地钻进鼻腔。
他动了一下,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硬邦邦的土炕上,身上盖着条打满补丁、**的蓝布被子。炕席粗糙,硌得皮肤生疼。
这是哪儿?
他想坐起来,手臂却软绵绵使不上劲。一低头,看见一双脏兮兮、瘦得像鸡爪子的小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这不是他的手!他李可的手,虽然粗糙,虽然布满老茧和冻疮的疤痕,但绝没有这么小!
恐慌像冰水一样浇下来。他挣扎着扭头,土炕的另一头,一个穿着灰扑扑褂子的女人背对着他,正就着窗棂透进来的昏暗天光,费力地缝补着什么。女人很瘦,肩膀单薄得像随时会折断,头发枯黄,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草草挽着。
“娘……”一个陌生的、细弱的童音从他喉咙里冒出来,吓了他自己一跳。
女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慢慢转过身。一张憔悴的脸,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干裂起皮。她看着炕上的孩子,眼神浑浊,没有太多情绪,只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得近乎麻木的疲惫。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醒了?醒了就好。”
她放下手里的破衣服,挪到炕沿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动作有些僵硬。“烧退了。”她顿了顿,目光越过孩子,投向糊着塑料布的破窗户,外面是灰蒙蒙的天,院子里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
“家里……揭不开锅了。”女人的声音很低,没什么起伏,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慢慢割着什么。“你爹没了,娘没本事……养不活你。”
李可,不,现在这个身体里的意识,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在医院临死前还要冷。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女人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那目光里有歉疚,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隔壁村老赵家的戏班子,年后要收学徒,管饭。”她吸了口气,每个字都吐得艰难,“你去学戏吧,好歹……混口营生,饿不死。”
学戏。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可的灵魂上。前世临死前那绝望的嘶喊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下辈子再也不要做二人转演员了!
可现在……
他低头看着这双陌生的、属于一个大概只有三四岁孩子的、瘦弱不堪的小手。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悲愤猛地冲上头顶。老天爷!你玩我是不是?!我李可上辈子吃够了这行的苦,流干了血汗,最后像条野狗一样死在医院!好不容易闭了眼,你让我又钻进这么个家徒四壁、眼看就要饿死的孩子身上!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这两个字——学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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