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春天,来得迟,且勉强。长春街头的柳树刚冒出点似是而非的绿意,就被一场倒春寒打回了原形。林越艺术团的日子,也像这天气,在温饱线上反复挣扎,难见真正的起色。沈遂之和沈鹤、沈春阳三人,在团里的位置已然稳固,却也清晰地触碰到了那层无形的天花板。下乡,红白事,零星的剧场暖场,循环往复。技艺在磨炼中精进,名气在方圆百里内略有传播,但“角儿”的光环,似乎只属于过去,或者遥不可及的电视屏幕。
沈遂之的沉默里,沉积着更深的焦灼。每晚对着那些自学来的、已被翻得卷边的乐理书,对照着录音机里流淌出的、越来越丰富多样的流行音乐,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饥渴与无力。戏曲的骨架在他灵魂里早已铸就,但流行音乐的血液,他只能靠模仿和零碎的理论去点滴汲取,不成系统,难窥堂奥。与闫学晶或团里老前辈搭戏时那种“老成”,有时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仿佛在扮演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人,而非真正的自己。沈遂之这个名字,连同赵遂之这个身份,似乎都被困在了一个名为“二人转”的、日渐狭窄的笼子里。
转机,发生在一场几乎被遗忘的、为某企业厂庆凑数的演出后。那家企业效益尚可,包下了市里一个老式礼堂,请了几个文艺团体拼盘演出,林越艺术团是其中之一。节目单上,沈遂之被安排和一个老旦演员唱一段《汾河湾》,沈鹤和沈春阳则照例是活跃气氛的青春小段。
演出乏善可陈。台下坐着的大多是心不在焉的职工和家属,交头接耳,嗑瓜子,孩子哭闹。轮到沈鹤和沈春阳上台时,气氛稍好,沈鹤使出了浑身解数,模仿了一段当时正火的刘德华,倒也博得了几阵笑声和掌声。沈遂之在侧幕看着,心里一片空茫。
就在他准备上场前,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领着几位客人从侧门进来,安排在了前排预留的空位上。其中一位头发花白、气质雍容的老太太,格外引人注目。她戴着眼镜,神色平静,目光扫过嘈杂的礼堂,带着一种久经场面的审视与疏离。
旁边有人低声议论:“那是……谷老师?谷建芬老师?她怎么来这儿了?”
谷建芬?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遂之混沌的脑海。谷建芬!中国流行乐坛的重量级人物,无数脍炙人口歌曲的创作者,桃李满天下的音乐教育家!她怎么会出现在东北一个小厂庆的拼盘演出上?后来沈遂之才隐约听说,谷老师那时似乎是来长春参加某个音乐学术活动,被主办方或熟人临时拉来“感受一下地方文艺”。
沈遂之的心跳骤然失序。他几乎是浑浑噩噩地上了台,锣鼓点响起,老旦演员开了腔。他机械地应对着,唱词、身段一丝不苟,但灵魂却抽离了出来,悬在半空,目光死死锁定台下那位安静坐着的老太太。
谷建芬起初只是礼貌地看着,偶尔和旁边的人低声交谈两句。当沈遂之唱到一段需要情绪迸发的高腔时,他不知哪来的冲动,或许是压抑太久,或许是冥冥中的指引,他将那段原本中规中矩的唱腔,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改动——融入了些许他在自学乐理时摸索到的、带有通俗唱法共鸣技巧的处理,同时,在尾音处做了一个微妙的、带有蓝调色彩的转音!
这个改动,在传统戏曲里堪称“离经叛道”,甚至有些突兀。台上的老旦演员明显愣了一下,台下的观众没什么反应,或许根本没听出区别。
但谷建芬老师扶了扶眼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牢牢钉在了沈遂之身上。
一段唱毕,鞠躬下台。沈遂之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他刚回到后台,气还没喘匀,那位引座的工作人员就急匆匆找了过来:“沈遂之?快,谷建芬老师想见见你!”
后台瞬间安静了。所有人都看向沈遂之,眼神里充满了惊愕、羡慕、难以置信。沈鹤张大了嘴,沈春阳也睁大了眼睛。林越闻讯赶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惊疑与期冀。
沈遂之跟着工作人员,走到礼堂旁边一个简陋的休息室。谷建芬老师坐在一张旧沙发上,另外几位陪同人员站在一旁。看到他进来,谷老师温和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孩子,刚才那段《汾河湾》,是你自己改的?”谷建芬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学者式的清晰和舒缓。
沈遂之紧张得手心冒汗,点了点头,声音干涩:“是……是我瞎琢磨的,改得不好……”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谷建芬打断他,目光如炬,“是你的想法。你在尝试用另一种发声方式和音乐逻辑,去诠释传统戏曲的情感,对吗?虽然生涩,嫁接得也有些勉强,但……方向很有趣。你的嗓子条件非常好,基础功看得出来很扎实。更重要的是,你有‘想法’,不满足于照本宣科。”
她顿了顿,仔细打量着沈遂之年轻却沉静得过分的脸庞:“你是专门学戏曲的?还学过别的吗?乐理懂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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