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诚毅原本以为,这位突然出现的舅舅以及名义上的父亲宋文,召见他必然是为了细盐、为了木家三房、甚至是为了那桩令人头疼的婚约等紧要之事。他已打好了腹稿,准备应对各种询问、谈判乃至施压。
然而,庞培英在简单表明身份和立场之后,竟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他并未询问任何关于细盐制作、关于杭州风波、关于木淑彤的只言片语,而是如同一位关心子侄学业的长辈,开始考教起宋诚毅的学问来。
从四书五经的精义,到八股文章的破题、承题、起讲、入手,再到历代史论得失,庞培英的问题由浅入深,涵盖极广。起初,宋诚毅心中还存着几分警惕与敷衍,以为这只是场面上的客套,走个过场而已。他凭借着原身扎实的底子和自己穿越后恶补的理解,谨慎地对答着。
但很快,他就发现并非如此。
听着宋诚毅的回答,庞培英与一旁的宋文,时而会因为他对某些经义理解的偏差或浅薄而微微皱眉;时而又会因他某个角度新颖、理解独到的回答而轻轻颔首,露出赞许之色;时而又会陷入思索,似乎在他的回答中捕捉到了某些值得玩味的东西。
宋文,乃是当年的科考状元,其学问之精深,自不必多言。而这位庞培英,虽不及宋文那般耀眼,却也是正经的进士及第,久在京城中枢,见识广博,一身学识绝非杭州府学那些先生可以比拟。他们二人对于经典的理解,往往能直指核心,发人深省;对于时政的见解,更是高屋建瓴,带着庙堂之上的格局与眼光。
慢慢地,宋诚毅意识到,这两位位高权重的长辈,是真正在以一种极其认真、甚至可称得上“教学”的态度,在与他探讨学问,指点他进益!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震动,连忙收敛了所有杂念,沉下心神,如同海绵吸水般,全神贯注地聆听起来。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回答,开始主动提出自己在研读中遇到的困惑,甚至偶尔会结合自己来自后世的某些视角,提出一些对这个时代而言颇为“超前”的见解或疑问。
比如,在讨论“义利之辨”时,他并非完全遵循儒家重义轻利的传统,而是提出了“义利相生,以利养义,以义导利,方能长久”的观点;在分析前朝某项改革失败的原因时,他不仅看到了政策本身的缺陷,更提到了执行层面的官僚体系效率、以及利益集团阻挠等更深层次的因素。
这些言论,在某些恪守传统的儒生听来或许有些离经叛道,但落在庞培英和宋文耳中,却让他们眼中频频闪过异彩。他们并未斥责,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思考,看向宋诚毅的目光,也由最初的审视、平淡,逐渐变得明亮起来,带着一种发现璞玉般的惊喜与探究。
宋文那威严的脸上,甚至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神色。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速流逝,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书房内,只有三人时而清晰、时而低沉的话语声。几个时辰过去,当庞培英就《春秋》中一段微言大义的解读做出总结后,三人才仿佛同时从那种沉浸式的学问探讨中回过神来。
庞培英意犹未尽地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窗外渐暗的天色,脸上带着一丝畅快,笑道:“不知不觉,竟已这个时辰了。与诚毅一番交谈,倒是让我这老朽也觉受益良多,有些观点,颇有新意,值得深思啊。”
宋文也微微颔首,虽未多言,但眼神中的认可却是显而易见的。
宋诚毅连忙躬身:“舅舅、父亲过誉了,是二位长辈指点迷津,让诚毅茅塞顿开,获益匪浅才是。”
“好了,学问之道,非一日之功。今日便到此吧。”庞培英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听闻杭州府有一家‘一同火锅’,风味独特,名动江南。我等既然来了,不如就去品尝一番。”
宋文自然没有异议。
于是,在下人的簇拥与护卫下,一行人离开了杭州府衙,乘着马车,向着那间由宋诚毅提供创意、木淑彤一手打造、如今已声名远播的一同火锅店行去。马车内,宋诚毅看着窗外的街景,心中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这场突如其来的、纯粹的“学问考教”,其背后蕴含的深意,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同火锅店那间最为雅致僻静的包厢内,原本严肃刻板的气氛早已被蒸腾的热气和浓郁的食物香气所融化。
庞培英毫无形象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满足地抚摸着微微鼓起的肚子,另一只手拿着根细长的银签,正慢条斯理地剔着牙,眯着眼睛,脸上尽是回味无穷的惬意,哪还有半分京城高官的威严模样。他咂了咂嘴,感叹道:“妙啊,真是妙!这锅底,这蘸料,尤其是这毛肚、黄喉的脆嫩爽滑……老夫在京城也算尝遍南北,竟从未体验过如此酣畅淋漓的吃法!这火锅,当真是绝了!”
一旁的宋文虽不如庞培英这般外露,但也显然十分受用,平日里威严刻板的脸上线条柔和了许多,闻言亦是微微颔首,接口道:“确实独特。汤沸肉香,围炉而坐,自取自食,别有一番热闹亲和之气,非寻常宴饮可比。” 他目光扫过桌上琳琅满目的菜品,语气中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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