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日,史文恭便凭借着实打实的超群武艺和沉稳做派,在曾头市的庄丁队伍里树立了威信。他指点枪棒时不藏私,处理事务时公允分明,使得上下人等无不心服口服,那“史教头”的称呼里,也多了几分真心的敬重。
尤其是副教头苏定,因职务之便与史文恭接触更多,愈发感受到对方那日比武时手下留情的厚道。回想起来,若非史文恭顾全他的颜面,他恐怕早已在众人面前一败涂地,难以立足。这份恩情,苏定铭记于心,故而常常主动寻史文恭攀谈交流,言语间颇为亲近。史文恭心有丘壑,正需一个了解曾头市内情的人,自然也乐得与苏定结交,两人表面上很快便成了可以一起喝酒谈天的伙伴。
然而,史文恭对曾家五虎的态度,却颇堪玩味。他礼节周全,该有的恭敬一分不少,指派的任务也完成得干净利落,但总透着一股子不远不近的疏离感,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膜,让习惯了庄丁们要么畏惧要么巴结的曾家五虎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偏偏这曾家带有金国血统,骨子里慕强,史文恭越是这般不卑不亢、深不可测,他们反而越觉得此人不简单,对其更加另眼相看,礼遇有加。
这一夜,月朗星稀,恰逢两人都不当值。苏定在自己住处备下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酒菜,特意邀请史文恭前来小酌。史文恭也不推辞,欣然赴约。
几碗村酿下肚,酒意微醺,气氛热络起来。苏定端着酒碗,看着对面气度沉雄的史文恭,不禁感叹道:“史教头,不瞒你说,这两日观察你行事做人,苏某是打心眼里佩服!你说咱们这曾头市,是走了什么大运,竟能请来你这等真龙猛虎栖身?”
史文恭闻言,哈哈一笑,与他碰了下碗,随意道:“苏教头过誉了。什么龙啊虎的,不过是江湖飘零客,寻个安身立命之处,混口饭吃罢了。”
“对对对,混口饭吃!”苏定连连点头,借着酒意,话里便带了些别样的意味,“说到底,咱们卖的是武艺,挣的是饷银。至于主家是姓曾还是姓张……嘿,管他许多!”
这话隐隐透出的疏离感,立刻引起了史文恭的警觉。他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顺着话头故作好奇地问:“哦?苏教头这话有点意思。咱们端着曾家的饭碗,若是他们……嗯,若是他们行事有些出格,做些欺行霸市、为难乡邻的勾当,难道你我还要袖手旁观,或者……帮着递刀不成?”
苏定摇了摇头,仰头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眉头紧皱,重重叹了口气:“唉!史教头,若只是寻常的为非作歹,仗势欺人,那在这世道,反倒算是……寻常了。”
此言一出,史文恭心中已然确定,这苏定定然知晓些曾家不可告人的底细!他按捺住追问的冲动,只是拿起酒壶,给苏定空了的碗里缓缓斟满,语气平淡却带着引导:“听苏教头这意思,曾家做的……连‘为非作歹’都算轻了?难不成他们还敢捅破天去?”
苏定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眼神复杂,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更长更重的叹息,摇了摇头,再次端起了酒碗,闷头喝酒,不再言语。
史文恭心知自己可能问得急了,便也不再紧逼,转而聊些江湖见闻、枪棒技法,气氛似乎又重新缓和下来。两人推杯换盏,酒喝得越发多了。苏定显然心中积压着事,这酒便喝得又急又闷,不知不觉便有些过量了。
人一过量,平日里紧绷的心防便容易松懈,话语也多了起来。
史文恭只见苏定眼神发直,面色酡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挣扎。他适时地递过一颗花生米,看似随意地问道:“苏教头,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苏定猛地回过神,抬起迷离的醉眼看了看史文恭,忽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忐忑问道:“史……史教头,我……我打个比方,你……你别当真啊!”
“但说无妨。”
“假设……我只是说假设啊!”苏定强调着,身体前倾,“如果……如果这曾头市曾家,他……他娘的是金国安插在这儿的探子、眼线!你……你还会留在这里,当这个劳什子教头吗?”
果然!史文恭心中剧震,周天庄主的怀疑果然不是空穴来风!这苏定定是发现了什么确凿的迹象,才会如此忧惧迷茫,甚至生出了去意。
史文恭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哈哈一笑,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苏教头,你这假设可有点吓人。不过,若真如此……”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苏定,“咱们好歹也是顶天立地的大宋男儿,这一身武艺,纵然朝廷不识,无人擢用,也绝不能明珠暗投,委身事贼,替那觊觎我中原的花皮野人效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对对对!史教头,你说得太对了!”苏定仿佛找到了知音,激动得一拍大腿,眼眶都有些发红,“咱们是宋人!骨头里流的是宋人的血!”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咬牙道:“不瞒你说,史教头,我……我打算过些日子,就找个由头,向曾家请辞!这碗饭,吃着膈应!”
史文恭闻言,故作惊讶:“请辞?苏教头,你在此地干得好好的,薪饷丰厚,地位也不低,为何突然要走?”
酒劲上涌,加上说出了心底最大的秘密,苏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话匣子也打开了,他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酒气道:“我……我怀疑他们就是金国的探子!前些日子,我无意中撞见曾长官接待一个金国贵人,那态度,恭敬得……简直像奴才见了主子!后来我留了心,听到那贵人随从不小心漏出的称呼……好像是……是‘皇子殿下’!我的老天爷……”苏定说到这里,自己都打了个寒颤,猛灌了一口酒,“我当时吓得魂都快没了!为了口饭吃,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说,可这心里……憋屈啊!”
史文恭心中已然明了,却仍谨慎地确认道:“苏教头,这话可不能乱说!‘皇子殿下’?你可听真切了?可有其他证据?”
苏定沮丧地摇头:“就是没有真凭实据!我要是有铁证,早就跑去州府衙门敲鸣冤鼓了!还能等到今天?”
史文恭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显得颇为关切:“苏教头,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如今这世道,虽非乱世,但我等武人想寻个稳妥的安身之处也不容易。此事关系重大,还需从长计议,你可要想清楚了,莫要一时冲动,断了自己的前程。”
然而,苏定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将积压心底的秘密吐露出来后,他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不再谈论这个沉重的话题,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直到把自己彻底灌醉,趴在桌上喃喃自语,最终被史文恭扶回床上沉沉睡去。
看着鼾声如雷的苏定,史文恭站在窗前,望着曾头市夜色中模糊的轮廓,眼神锐利如鹰。一条大鱼已然若隐若现,而苏定这个人,或许……也将成为破局的关键一环。他心中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计划,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这曾头市的水,果然深得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