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屋子内,时迁像只受惊的老鼠,紧贴着门缝,用那只滴溜溜的贼眼向外窥探。不远处,几条精悍的江湖汉子散落四周,虽未逼近,目光却若有若无地锁死了这破屋前后所有可能的出路。
时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他在江州并无仇家,这些人堵在这里,九成九是听了官府的悬赏,要拿他这“淫贼”去换银子!越想越是这般,急得他在狭小的破屋里团团转,真如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他六神无主之际,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与人语。时迁连忙屏息再看,只见李俊,陪着周天走了过来。
李俊与手下低声交代几句,便对那年轻人道:“周庄主,人就在里头。”
周天点点头,目光扫过那摇摇欲坠的破屋,笑道:“有劳哥哥和众位兄弟。今晚浔阳楼,我作东,咱们喝一场,也算相识一场。”
李俊摆手欲拒,周天却抢先道:“哥哥莫推辞。我们原计划还要盘桓两日,奈何托镖的客人催得急,船明日恐怕就要发。相聚是缘,离别前热闹一番,岂不快哉?”
这话说得坦诚,李俊心中一动。
昨夜周天替他出头,今日看来,并非施恩图报,倒真有几分朋友相交的意味。他重重拍了拍周天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天回以一笑,随即转向破屋,朗声道:“里面的朋友,可是‘鼓上蚤’时迁?出来说话吧,不必躲了。陷害你的‘钻窟鼠’张黠,今日已认罪伏法。”
屋内的时迁闻言,心头巨震。此人能一口叫破“张黠”之名,看来并非虚言恫吓。他犹疑不定,隔着破门颤声问道:“外……外面是哪位好汉?怎知张黠?”
“郓城周天。”门外回答得干脆利落。
“周天?!”时迁差点惊呼出声。这名字他岂会不知?莫说近来江湖上打破曾头市的传闻,单是浔阳江畔那几艘簇新的威远大船,就足以昭示其主绝非寻常人物。他再无犹豫,“吱呀”一声推开那扇快要散架的木门,闪身而出。
只见他身形瘦小,尖嘴缩腮,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滴溜溜转动间透着机警。他朝着周天所在方向,远远便是一拱手,姿态放得极低:“小人时迁,见过周大官人。不知大官人寻我这等下九流的人物,有何贵干?”
周天哈哈一笑,走上前几步:“时迁哥哥何必妄自菲薄?周某素闻哥哥身怀异术,高来高去,来去无影,心中仰慕已久。今日冒昧寻来,是想请哥哥赏脸,随周某谋个前程,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这话把时迁说愣了。“身怀异术”、“仰慕已久”?说的真是自己这个贼?他偷眼打量周天,见对方神色认真,不似作伪,更觉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接话。
周天知他疑惑,也不急着解释,笑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哥哥若信得过周某,咱们换个地方,边吃边谈如何?”
时迁哪有选择,只得点头。一行人便离了这破败之地,往那江州第一等的酒楼——浔阳楼行去。
李俊跟在周天身侧,心中亦是疑云丛生。他左看右看,这时迁除了身形灵便些,实在看不出有何过人之处,值得周天如此折节下交?但他城府颇深,面上不露分毫。
浔阳楼的掌柜伙计见周天又来,且带着生面孔,愈发殷勤。周天要了个临江的雅间,屏退旁人,只留李俊、时迁与自己三人。
他亲手为二人斟满酒,举杯道:“李俊哥哥,时迁哥哥,今日能坐在这里,皆是缘分。周某原本也打算近日向李俊哥哥辞行,不想临行前,又能结识时迁哥哥,实在是意外之喜。来,满饮此杯,一切尽在酒中!”
李俊爽朗一笑:“兄弟说得是!江湖儿女,何必絮叨,喝!”说罢一饮而尽。
时迁心中仍是七上八下,看着眼前两位,一位是江州水上的枭雄,一位是名动山东的庄主,自己夹在中间,着实有些不自在。但他也端起碗,道了声“谢庄主”,仰头干了。
周天放下酒杯,目光转向时迁,这才切入正题:“时迁哥哥可是疑惑,周某为何口口声声称你为大才?”
时迁老实点头:“不敢瞒庄主,小人……着实糊涂。”
周天笑道:“哥哥是当局者迷。你这一身本事,或许不在正面搏杀,但于潜行匿迹、飞檐走壁、探查消息、开启机关之上,普天之下,能与你比肩者,只怕屈指可数。此等技艺,用在正途,便是千军万马也难替代的‘眼睛’与‘巧手’,怎能不算是通天本事?”
他这番话,时迁听得似懂非懂,但“探查消息”、“眼睛”、“巧手”这些词,却让他隐隐觉得,这位周庄主似乎真能看到自己那些“不上台面”技艺的另一面价值。
而一旁的李俊,眼中却闪过一丝明悟。他看了看依旧有些茫然的时迁,又看了看目光深远的周天,心中暗叹:这位周庄主所图者大,眼光果然非同寻常。他要的,恐怕不是一个冲锋陷阵的猛将,而是一个能为他窥探四方、于无声处建功的奇人。
周天见时迁神色有所松动,再次恳切邀请:“时迁哥哥,周某庄上,正缺哥哥这样的人物。若哥哥不嫌弃,可否随我同去?周某必不相负。”
话说到这个份上,诚意十足。时迁混迹江湖多年,惯看冷眼,何曾受过如此重视?他心头一热,那点疑虑和自卑被一股知遇之情冲散,当即离席,推金山倒玉柱般拜了下去:“庄主如此看重,时迁若再推脱,便真是不识抬举了!从今往后,时迁这条命,便卖给庄主了!但凭驱策,绝无二话!”
周天连忙起身将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臂膀:“好!得哥哥相助,如虎添翼!往后便是自家兄弟,不必行此大礼!”
尘埃落定,席间气氛更为热络。只是李俊几次举杯,欲言又止。
周天何等敏锐,笑问:“李俊哥哥,可是有话要说?但讲无妨。”
李俊似乎下了决心,放下酒杯,正色道:“周庄主。”他改了称呼,语气郑重,“他日庄主若有意开拓海路,船行万里之时,万望记得江州还有李俊此人。李某不才,也愿乘长风,破巨浪,去看看那海天之外的景象。”
周天闻言,心中大喜。李俊此言,已是委婉表达了投效之意,只是或许尚有些许牵挂或顾虑,未便即刻同行。他朗声一笑,举起酒杯:“哥哥放心!江州乃长江重镇,哥哥在此根基深厚,正好可为将来之事早做铺垫。哥哥且安心经营,广络人手,待时机成熟,周某必驾船来迎!届时,你我兄弟共揽海天,岂不快哉!”
李俊得了这句准话,仿佛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连带着内伤带来的郁气都散去了不少,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举杯与周天一碰:“好!一言为定!”
大事已定,周天便不再多谈正务,只与二人说起江湖轶事、南北风物,席间笑声不断,直至日影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