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楼临江而立,时近黄昏,江风带着水汽穿堂而过,稍稍驱散了夏末的闷热。
周天三人被殷勤的伙计引到二楼一间僻静的雅阁,推开雕花木窗,正可望见浩浩长江,半江瑟瑟,半江被落日余晖染成金红。
那伙计昨日见识过周天的手腕,又知他是新挂牌的“威远镖局”东家,伺候得格外周到,抹桌、摆盏、斟茶,脸上堆的笑几乎要溢出来。
这情形落在跟着进来的李逵眼里,让他那双铜铃大眼里满是惊疑不定——他在这江州地界厮混时日不短,可这浔阳楼,向来是文人富商聚集之所,他这等身份,以往便是进来,也难得这般礼遇。
周天浑不在意,只吩咐道:“挑拿手的酒菜,只管上来。另搬几坛子最烈的‘玉冰烧’,今日要与这位兄弟痛饮。”
李逵一听“最烈”二字,顿时将疑惑抛到九霄云外,咧开大嘴哈哈笑道:“对对对!要好酒!大碗筛来才痛快!”
三人落座,杯盘流水般摆上。
周天这才恍然想起,还未通名,便举杯道:“倒是在下疏忽了。在下郓城周天,这位是李助道长。还不知兄弟高姓大名?”
李逵正抓起一只肥鸡腿大嚼,闻言停下,腮帮鼓囊,含糊道:“俺叫李逵,人称‘黑旋风’!”
他重复了一下“周天”二字,黑眉拧起,觉得耳熟得很。忽然,他眼睛猛地瞪圆,油手在衣服上随意一抹,探过身子急切问道:“周天?莫不是……前些时日打破那曾头市,夺了它基业的郓城周大官人?”
周天心下微讶,没想到曾头市一战的名头,竟连江州牢城营里一个小牢子都听说了。他面上淡然一笑,颔首道:“正是周某。不过如今,世上已无曾头市了。”
李逵“咕咚”咽下口中食物,嘟囔一句:“知道,现在它姓周了。”
他眼珠转了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顶要紧的事,脸上竟现出与粗豪外表极不相称的急切,身体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渴望:“那……周大官人既是郓城人,可认得俺们山东及时雨宋江宋公明哥哥?”提及“宋江”二字,他眼中竟似有光。
周天心中顿时仿佛被什么堵了一下,暗骂:这黑厮,与宋江面都未见,怎地提起他来如同孝子思父?自己这番招揽,怕是要横生枝节。
他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与唏嘘,叹道:“宋公明哥哥义薄云天,名满山东,周某岂能不知?只恨他遭难之时,周某正因俗务羁縻在外,未能及时援手,斡旋一二,以至兄长流落江湖,每思及此,心中实感愧憾。”这番感慨倒有七分是真,想起宋江命运多舛,确也令人叹息。
李逵一听,如同找到了知音,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破口骂道:“直娘贼!还不是那些狗官污吏,黑白不分,陷害俺宋江哥哥!”
周天听他骂得痛快,却无意中连自己恩师时文彬也捎带进去,心中更添一层郁闷,却又无法明言。
只得端起已斟满的酒碗,朗声道:“李逵兄弟,过去之事,徒增烦恼。今日你我相聚,且畅饮一番!他日若有机缘,定当寻访宋公明哥哥,看看有何处能略尽绵力。”说罢,一饮而尽。
李逵听得周天言语诚恳,并无轻视宋江之意,反倒有相助之心,莫名对他生出几分好感。当下也将那点疑虑抛开,吼了声:“好!周大官人是爽快人!”仰头便将海碗里的酒浆灌入喉中,一抹嘴,又骂了句:“直娘贼,好酒!”
周天见他酒意上涌,心思电转,又为他满上,似随意问道:“李逵兄弟在这江州,想必过得痛快?”
李逵虽因杀人避难才投到戴宗手下,戴宗未必真如何看重他,但毕竟给了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差事,口头上虽常没大没小,心里终是存着感激。他拍着胸脯道:“戴院长待俺铁牛没得说!如同亲兄弟一般!在这江州牢城营,俺过得自在痛快!”
周天察言观色,知他此刻对戴宗正怀感激,若直接如招揽张顺般提出,恐适得其反。他于是不易察觉地递了个眼色给一旁的李助。
李助会意,笑着举碗插话道:“李逵兄弟豪气干云,与我二人在这江州相识,亦是缘分不浅。来,贫道敬你一碗!”
李逵嗜酒如命,见有人劝酒,哪管许多,哈哈大笑:“道长也是爽利人!喝!”推杯换盏间,气氛愈发热烈。
酒过数巡,周天忽然转向李助,仿佛想起一事,问道:“道长,前番我吩咐庄中兄弟,凡有家眷在外的,尽力接来庄中奉养,此事办得如何了?”
李助心领神会,捋须叹道:“回庄主,十之**都已接来安置妥帖了。只是……唉,有些兄弟离乡年久,待寻回去时……”他恰到好处地住口,只余一声沉重的叹息在酒气中弥漫。
周天接口,声音也低沉了几分,透着真诚的感慨:“世事无常,人间至痛,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我等在外奔波,所求不过家人安康团聚。回去后,道长还需再细细查问,尚有未接亲眷的兄弟,务必督促他们速速办理,莫要再留遗憾。”
李助肃然点头:“庄主仁心,贫道记下了。这等惨事,确不该再多一桩了。”
两人这番对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飘入李逵耳中。他正啃着蹄髈,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粗黑的眉毛拧成疙瘩,脸上露出罕见的怔忡之色。
终于,他忍不住,放下手中肉骨,油亮的大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望向周天,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解与一丝自己未曾察觉的期盼:“周……周大官人,你们庄子里,还管着接管事们的爹娘来奉养?”
周天心中暗笑,鱼儿果然闻饵而动。他神色坦然,目光诚恳地看着李逵:“这是自然。兄弟们为我周家庄出力,我周天岂能只顾自己安逸,不顾他们家中高堂?赚钱营生为了什么?若不能使父母安康,难道只留着钱财,等到日后……回去给坟头多添些祭品么?”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李逵心坎上。
李逵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愣愣地看着周天,那双惯常瞪得滚圆、充满戾气或欢畅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混杂着惊异、茫然,还有一丝被深深触动的痛楚。
此后,周天与李助默契地不再提起此事,只频频劝酒,谈些江湖轶事、风土人情。
然而李逵却似换了个人,方才的豪迈不羁尽去,喝酒也变得心不在焉,常常端着酒碗发愣,眼神飘向窗外暮色沉沉的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那高大身躯里透出的落寞,与周遭喧嚣的酒菜气息格格不入。
周天与李助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了然。
眼看窗外天色已墨,华灯初上,李助起身,对李逵拱手笑道:“李逵兄弟,今日酒酣耳热,着实痛快!然天色已晚,终须一别。好在周庄主与贫道还需在江州盘桓些时日,来日方长,定有再聚之时。”
李逵恍然回神,连忙站起,抱拳道:“再聚!一定再聚!”语气虽仍粗豪,却少了那份没心没肺的响亮,多了些魂不守舍的意味。
他不再多言,转身踉跄着朝楼下走去,那铁塔般的背影在楼梯口摇晃了一下,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沉重与孤清。
周天与李助凭窗而立,望着那抹融入江州夜市灯火中的黑色身影,直至不见。
李助收回目光,摇头轻笑,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与不解:“庄主,贫道实是好奇,这李逵……莽撞粗野,浑似一块未经雕琢的顽铁,更心向那未曾谋面的宋江。您究竟瞧上他哪一点,竟费如此心思?”
周天望着窗外滚滚东去的江水,嘴角露出一丝唯有自己明白的苦笑,拍了拍李助的肩膀:“道长,个中缘由,暂且容我卖个关子。此人……大有用处。走吧,咱们也回去。”
江风袭来,带着夜凉,吹散了雅阁内残留的酒气与一场精心铺垫的对话。招揽“黑旋风”的棋,方才落下了第一子,而这棋子如何走动,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