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江州的第二日,李助得了周天的吩咐,自去寻那“黑旋风”李逵的消息。
周天则与蒋敬留在临时落脚的宅院里,应付闻风而来的江州豪商富户——昨日镖局挂牌的消息才传开,今日便不断有人登门,打听这新鲜行当的章程。周、蒋二人应对不暇,直忙到午后。
刚送走一波客人,周天端起凉透的茶润了润喉,蒋敬揉着额角笑道:“不想对这镖局生意感兴趣的人竟如此之多,倒真出乎意料。”
周天放下茶盏,点头道:“世道不太平,何处都不安稳。连蔡太师的生辰纲都有人敢劫,何况寻常商货?”
他轻叹一声,转而道,“不过,若非如此,咱们这护送财物、保人平安的营生,也不会这么快就被人瞧进眼里。”
蒋敬方要接话,却见门外不紧不慢踱进一人。
此人衣料华贵,织锦缎面,头戴方巾,腰系玉带,通身气派,但眉眼间的神色与举手投足的谨慎,却明明白白是个有身份的管家。
周天与蒋敬交换了个眼色,一同迎上。
蒋敬拱手,笑容得体:“贵客临门,可是有镖务需小店效劳?”
来人自鼻孔里“嗯”了一声算作回应,目光却毫不客气地在周天和蒋敬身上来回打量,沉静中带着审视,直看得二人心中微感异样。就在蒋敬耐性将尽,欲再次开口时,那管家才慢悠悠问道:“你们这镖局……什么镖都敢接么?”
蒋敬目光微凝,略作沉吟,谨慎答道:“镖行自有镖行的规矩。我们只按单押送,凭票交货。至于货物来路、是否触犯律例……镖旗之下,只认货,不认事。但丑话说在前头,若因货物本身招来祸端,所有风险与牵连,须由托镖人一力承担。这一条,契约上会写得明明白白。”
管家听了,只从喉间又挤出一声沉吟,点了点头:“这规矩……倒也有趣。”
蒋敬观其神色,知是意向已动,便侧身引手:“贵客若有细务,还请后堂详谈。”
随即吩咐手下:“速换一壶新茶来!”
二人转入后堂,交谈声隐约传来,时间不长。再出来时,管家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经过周天身旁时,眼皮微抬瞥了一眼,旋即对蒋敬道:“你们这茶……滋味颇不寻常,何处所产?”
蒋敬笑道:“是自家庄子里出的粗茶,只是焙制手法有些独到之处,贵客尝出来了?”
“清新甘冽,余韵绵长,是好茶。”管家点头,“这茶可曾发卖?我带些回去,给我家主人尝尝新。”
蒋敬心头一动,想起此行确带了些“金石韵”茶,本就有试售之意,这岂不是生意自己上了门?他面上不显,只道:“倒是带了一些,只是……价钱怕是不便宜。”
管家嘴角似有若无地一扯:“且说个数。”
蒋敬暗忖:在郓城是七贯一斤,加上运费杂项,报十贯不算过。
便道:“十贯钱一斤。”
不想那管家闻言,竟露出明显的诧异,脱口道:“这般便宜?先与我装一百斤,我带回府去,请主人品评。”
蒋敬不禁瞟向周天,眼神里带出“似乎卖贱了”的意味。周天却几不可察地摇摇头,神色淡然,意思分明是“无妨”。
蒋敬这才放下心来,笑容更真切几分:“好说,我即刻让人备好,稍后便遣人送到府上。”
管家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负着手,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离去。
望着那人背影消失在门外街角,周天走近蒋敬,低声问:“哥哥,可摸清此人来路?”
蒋敬摇头:“口风甚紧,连个姓氏名号都未通传,傲气得很。”
“待送货时,看他府邸在何处,便知是哪家的人物了。”
“只怕没这么简单,”蒋敬目光微沉,“他所言府址,未必就是真主人居所。不过……这与我们干系不大,咱们只管收镖银、走镖路便是。”
周天颔首,正待再言,却见李助自外间匆匆而入。
见到李助,周天暂且按下心中思绪,出声问道:“道长可是寻到李逵的消息了?”
李助闻言,脸上却浮起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欲言又止,看向周天的眼神里透着难以评说的古怪。
周天被他看得疑惑:“道长,有何事但说无妨,这般瞧我作甚?”
李助捻了捻胡须,组织了一下言辞,才叹道:“庄主……这李逵,当真是一朵……旷世奇葩。”
周天毫不意外,心中暗道:不是奇葩,我何至于这般为难?连系统任务都想放弃了。他摆摆手:“性子如何暂且不论,我自有计较。他平日多在何处出没?”
李助从齿间吐出两个字:“赌坊。”
果然。周天心下了然,又问:“此刻可在?”
“在,”李助点头,随即补充,“不过,看情形,囊中钱钞怕是快要输光了。”
周天闻言,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伸手揽住李助的肩膀:“走,道长,带我去见识见识,这位李铁牛,究竟奇葩在何处。”
“那得快些,”李助道,“去得晚了,只怕他输光本钱,又要闹将起来,或是被人轰走了。”
这间临街的赌坊,门脸低矮寻常,灰扑扑的招牌上油污遮掩了字迹。可一掀开那厚重的蓝布门帘,喧嚣热浪便如决堤洪水般猛扑出来。
里面灯光昏黄浑浊,几十号人蚁聚在几张乌木大桌旁,汗臭、劣酒气、铜钱的铁锈味,还有廉价烟草的辛辣,混作一团黏稠的空气,熏得人脑仁发胀。嘶吼、狂笑、咒骂、捶桌声、骰子撞击骨盅的哗啦脆响……所有声音都拧在一起,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瓦片。
油灯与蜡烛的光,穿透弥漫的烟雾,映照着一张张被贪婪、亢奋或绝望彻底扭曲的面孔。铜钱与散碎银子在桌面上叮当乱滚,被一只只颤抖或急切的手扒拉、抢夺、拢归己处。
在这疯狂旋涡的最中心,李逵那铁塔般的身影,便如礁石矗立于怒涛之中,格外扎眼。
他挤在最前头的骰子桌旁,一身皂布短衫早已扯开大半,露出毛毡般黑黝黝、汗津津的胸膛。一张黑脸膛此刻涨得发紫,铜铃般的眼珠子赤红如炭火,死死瞪着庄家手底刚刚揭开的骰盅——三枚骨骰,静静躺着“一、二、三”的点数。
“直娘贼!又是这等撮鸟点数!” 李逵爆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醋钵大的拳头猛地砸在乌木桌面上,“砰”一声巨响,震得满桌钱币哗啦跳起,旁边几个赌客吓得缩脖后退。
他面前早已空空如也,最后一个铜板也已被庄家那枯瘦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拨进了钱堆。
可李逵非但不走,脖子反倒梗得更直,青筋如蚯蚓般在额角暴起。他环视四周那些哄笑看热闹的脸,怒喝道:“瞅甚瞅!输一时便算输么?铁牛还有的是气力!来来来,押上这双拳头,再与你赌一局!快摇骰子!”
庄家是个干瘦老头,眼皮耷拉着,对此情景司空见惯,只当没听见。
周围的赌徒却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有个尖嘴猴腮的汉子捏着嗓子揶揄:“李铁牛,你那对拳头值几文钱?依我看,不如把你那两把吃饭的家伙——板斧押上?那倒还值些银子!”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更是几乎掀翻了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