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策马出了庄子,一路往郓城赶去。马蹄嘚嘚,穿过郊野田埂,不多时便望见了郓城那并不算高大的城门。正值午后,城门口人来车往,颇有些热闹。
刚进城门不远,便见一个魁梧的身影领着几个衙役正在巡街,不是雷横是谁?雷横因为受托向周天说项经营“金石韵”之事,得了周天痛快应允,如今在郓城地面上,谁不知他雷都头与周家庄关系匪浅?连带着说话都更硬气几分,心里对周天自是存着感激。
老远瞧见周天单人匹马过来,雷横脸上立刻堆起笑,大步迎上,抱拳朗声道:“周庄主!您不是说明日才随知县相公动身么?怎地今日就来了?”
周天勒住马,也爽朗一笑,在鞍上拱手:“雷都头!临时有些琐事,需面见老师。时知县此刻可在衙门?”
“知县相公已回府了。”雷横答着,又热络地凑近两步,压低声音笑道:“庄主既来了郓城,晚上若得空,让兄弟做东,咱们寻个僻静好去处,痛饮几杯如何?上回的事,还未好好谢过庄主。”
周天知他心意,但眼下确有急事,只得带着歉意笑道:“雷都头盛情,周天心领了。只是今日实在有事缠身,亟待与老师商议。改日,改日一定专程来寻都头,不醉不归!”
雷横见他神色不似推脱,虽有些遗憾,也不好强留,只得道:“那庄主可千万记在心里!咱可是盼着呢!”
“一定,一定!”周天笑着应承,一抖缰绳,便往时文彬府邸方向去了。
时府书房,时文彬刚换下官服,正端着一盏清茶,翻阅着几份公文。听得下人通报周天来了,他微微一愣:这个时辰?随即嘴角却不由浮起一丝笑意。他对这个机缘巧合下收的学生,是越看越满意,有胆识,知进退,更难得有一股蓬勃向上的生气。
“让他进来吧。”时文彬放下茶盏。
周天快步走入书房,规规矩矩行了个弟子礼:“学生拜见老师。”
“怀毅不必多礼。”时文彬抬抬手,示意他坐下,目光带着探询,“这个时辰匆匆赶来,所为何事?”
周天也不绕弯子,直接道:“老师,并非学生有事,是济州那边……恐怕有事。”
“哦?”时文彬眉梢微动,放下手中卷宗,身子微微前倾,“济州?你且细细说来。”
周天便将自己打算去济州开设镖局、拓展“金石韵”分号等明面上的筹划说了一遍。时文彬听着,只是微微一笑,啜了口茶道:“看来,你是听闻了为师或将调任济州的消息了?”
周天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只是隐约听得些风声,不敢确定。”
时文彬似笑非笑地看他:“若只为这点生意上的筹划,恐怕不值当你如此心急火燎地跑这一趟吧?”
周天收敛笑容,正色点头:“老师明鉴,那些皆是小事。”
“那……何谓大事?”时文彬目光变得锐利了些。
周天压低声音,语气沉凝:“老师,学生手下人先一步去了济州探路,回报说……那济州府,眼下乱得很,水浑得很。”
时文彬心中微微一凛。他何尝不知前任知府是因何倒台?表面是失陷生辰纲的大罪,内里牵连甚广,罢黜时竟无人为其喊冤求情,其中蹊跷,他这临近州县的官员岂能毫无耳闻?新任李知府官声尚可,自己即将赴任通判,正需与府尊同心协力。可听周天这口气,济州的麻烦,恐怕远不止官场更迭那么简单。
“乱?如何个乱法?你仔细说说。”时文彬面色严肃起来。
周天便将李君如何热情接待、提供宅院,手下狗子等人如何在码头暗中查探、发现孙家势大滔天、疑似与北边辽人有隐秘往来等情,原原本本、条理清晰地向时文彬叙述了一遍。他并未过分渲染,但关键处皆点得明白。
时文彬静静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他久在官场,深知地方豪强与边贸牵扯、甚至暗通外邦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更是足以震动朝野的隐患!难怪……难怪前任栽得如此彻底!这济州,岂止是水浑,简直是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龙潭虎穴!
他心念电转,目光重新落在周天脸上。自己这学生并非莽撞之人,他将这些凶险之事和盘托出,绝非仅仅为了告知风险,恐怕……心中已有计较,甚至是看到了其中的机遇。
“怀毅,”时文彬缓缓开口,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你对这济州局面,有何看法?”
周天知道这是老师在考较自己,也是探寻自己的真实意图。他便将李君前后异常热络的相助、尤其是那处“恰好”适合开设镖局的大宅几乎半卖半送的态度分析了一番,最后道:“学生揣测,李知府父子,或许……正有意借重外来之力,廓清本地积弊。”
时文彬听罢,脸上露出一种了然又略带调侃的笑意:“看来,那位李知府,是有求于你啊。你这算不算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周天也笑了,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学生也觉得,此番恰逢其会,运气似乎不错。”
“运气自然不错,”时文彬笑容一敛,语气转为郑重,“但怀毅,你要想清楚,卷入此地纷争,尤其是牵扯到这等豪强乃至边事,绝非儿戏。其中利弊,瞬息万变。”
周天迎上老师的目光,沉稳答道:“学生明白其中风险。然则,弊虽显,利亦大。学生以为,若能顺势而为,利当大于弊。”
听到“利大于弊”四字,时文彬便知这学生心意已决,且并非盲目冲动,而是经过了权衡。他心中暗叹周天胆识之余,也升起一股“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感慨。
“既如此,”时文彬不再劝阻,转而进入谋划阶段,“那李公子许你的宅院等便利,不过是引你入局的‘香饵’,你自然可以接下。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炯炯:“区区一处宅院,几份顺水人情,未免太轻巧了。我时文彬的学生,代表的不只是周家庄,亦与为师息息相关,断不能让人小觑,更不能白白为人火中取栗。”
周天心中大定,许贯忠、乔道清也是如此看法,如今老师也这般说,更印证了他的判断。他面上却仍作虚心求教状:“那……依老师之见,该如何计较?多少才算合适?”
时文彬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缓缓道:“具体分寸,须得等到了济州,亲眼看过形势,与那李知府父子打过交道后,方能细细拿捏。此事急不得。但有一条你须谨记:你是我学生,行事须有章法,有底气。该争的要争,该要的要要,不必畏首畏尾。一切,有为师在。”
周天闻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喜悦之情不由流露在脸上,深深一揖:“学生谨遵老师教诲!”
时文彬看他那掩不住的振奋劲儿,笑骂一句:“沉不住气!行了,今日便到此。你先回去好生准备,明日早些过来汇合,一同前往济州。”
“是!”周天恭敬应下,告辞离去。
听着周天轻快远去的脚步声,时文彬独自站在渐暗的书房中,望着窗外郓城零星亮起的灯火,许久,才轻轻喟叹一声,低不可闻:
“这世道……想做点实事,当个好官,何其难也。”
然而,那叹息声中,除了凝重,亦有一丝被学生点燃的、久违的锐意与期待。济州那片深水,或许正是涤荡污浊、施展抱负之地。而周天,或许就是他手中一枚意想不到的、锋利的棋子,或者……是能并肩破浪的舟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