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色褪尽最后一层灰蓝时,老妇人的指甲在陈十两三个字上抠出了白痕。
她怀里褪色的襁褓早被扔在地上,露出里面半块发黑的糖饼——是她儿子走前塞给小孙子的,说等修完皇陵就能回来买新的。
他说朝廷赏了三亩田...她突然直起佝偻的背,浑浊的眼珠里烧着团火,说开春就能种稻子,给小孙子熬稠粥喝!枯瘦的手指重重砸在琉璃板上,可这上面写着,他是被活活熬成釉的!
最后一个字像块烧红的铁,砸在晨雾里。
玄甲卫的长枪地掉在地上,守夜的小卒膝盖一软跪在土坑里——他上个月还替镇西王的使者搬过玄冥塔的釉料箱,箱子缝里渗出来的,可不就是这种暗红。
夏启站在断墙阴影里,喉结动了动。
他看见老妇人的膝盖砸在碎砖上,听见周围村民倒抽冷气的嘶鸣,更听见不远处挑水的汉子把木桶摔了个粉碎——那些飞溅的水珠里,倒映着二十几个跌跌撞撞跑来的身影:有捧着半升糙米的老媪,有举着未烧完的纸钱的猎户,还有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怀里紧抱着只缺了耳朵的泥狗。
殿下。温知语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她素色裙角沾着草屑,手里攥着卷竹简,招魂台设在北坡松林,风语者已经调了三个。她的指尖在竹简上划过,我让阿离教孩子们写木牌,稚子的笔迹最干净,百姓看了...
夏启截断她的话,目光扫过越聚越多的人群。
有个穿补丁布衣的汉子正把怀里的米倒进老妇人脚边的破碗,另一个抱着瓦罐的妇人蹲下去,用袖子替老妇人擦脸上的泥。
他想起三天前温知语递来的密报——玄冥教在北境收的香火钱,有七成是匠户卖了最后半斗粮交的。
去把风语者的调子改改。他突然说,别用埙了,用柳笛。温知语一怔,随即笑了:殿下是要让哭声里带点活气?夏启没说话,目光落在小丫头怀里的泥狗上——那是匠人造的,和他在系统商城兑换的童趣泥模几乎一模一样。
招魂台的草席刚铺开,苏月见就挑着药箱出了废墟。
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鬓角沾着片松针,活脱脱个走村串户的医婆。
经过夏启身边时,她故意踉跄了下,药箱里的铜铃响:北坡李村的刘阿婆咳血,得赶在日头毒之前到。
夏启盯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青布消失在晨雾里。
他知道她不是去治病——苏月见的药箱夹层里,除了几包假模假式的草药,还有半瓶荧光油。
昨夜她蹲在烛火下调配时说:玄冥教总说钟馗吞魂,那咱们就让钟馗的香炉底冒绿光,看他们怕不怕。
日头爬到三竿高时,北坡松林已经挂满了木牌。
小丫头踮着脚把张铁柱的木牌系在松枝上,阿离弯着腰帮她理绳子,发间的银铃随着动作轻响。
风语者的柳笛声飘过来,混着孩童脆生生的念白:陈十两,三十岁,会烧三彩釉,死前说想再摸摸儿子的手...
老妇人突然站起来,她拍掉膝盖上的土,拾起脚边的破碗。
米香混着纸灰味飘起来,她捧着碗走向招魂台,边走边喊:我家那口子爱吃糖饼,谁有糖?
我有!挑水的汉子从怀里摸出块油纸包,我媳妇昨儿刚蒸的桂花糖!
我有枣!抱瓦罐的妇人掀开盖子,蜜渍的,甜着呢!
夏启望着这一幕,暗袋里的玉圭残片又开始发烫。
他知道,那些原本缩在草屋里的百姓正在往这边赶——方才沉山来报,东头张村的老石匠带着二十个徒弟,挑着刚烧好的陶盆;西头李庄的寡妇牵着驴,驴背上驮着半袋新麦。
殿下。周七的声音从账房方向传来。
这位铁账房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着,手里的《匠魂名录图》被翻得卷了边,方才阿离说,有三个名字的家属提到,他们的儿子徒弟...走前说过玄冥塔的釉窑半夜有哭声。他的手指在图上划过,停在三个用朱砂点的小圈上,这三处,是匠户聚居的庄子。
夏启眯起眼。
他看见周七的笔尖在小圈旁画了个星号,墨迹未干,在晨风中微微发颤。
远处传来风语者拔高的调子,柳笛的清响裹着孩童的念白,像把锋利的刀,正慢慢划开北境的雾。
殿下。周七的算盘珠子突然在身后炸响,惊得挑水汉子手里的木桶晃出半片水痕。
铁账房的灰布衫下摆沾着星点墨迹,《匠魂名录图》卷角还凝着晨霜,方才小吏来报,西墙根儿翻进来三个泥猴儿。他翻开图卷,露出下面压着的半张草纸,我按您说的,把归名令草稿夹在名录里给各庄传看,没成想...
夏启转身时,正看见三个浑身是泥的年轻人被玄甲卫押着过来。
最左边那个喉结直滚,盯着琉璃板上王铁柱三个字突然跪了:小人是王铁柱的侄孙!
玄冥教说我叔祖是触怒神罚才死的,可我奶说他走前塞给她半块釉片,说那是给重孙的长命锁...他从怀里掏出块暗红釉片,在晨光里泛着血玉般的光,求殿下把名字刻上碑,小人愿指认玄冥教藏粮的地窖!
温知语的指尖在竹简上顿住。
她望着三个年轻人颤抖的后背,想起昨夜替夏启磨墨时,他说活人要生路,死人要名声——原来这八个字,真能在黎明前的冷雾里,把被恐惧冻僵的人心焐软。
带他们去账房。夏启对玄甲卫抬了抬下巴,目光扫过周七手中的草纸,归名令今晚就贴到各村口,墨汁里掺点蜜,引蚂蚁爬成字。周七愣了愣,随即低头在草纸角落画了只蚂蚁——这是要让百姓觉得,连虫儿都认这道令是活的。
远处突然传来沉山的暴喝:都起来!
塔区未清,你们跪这儿作甚?夏启抬眼,正看见二十来个白发老妇像枯藤般缠在玄冥塔残墙上。
最中间那个的发髻歪在耳后,额头的血珠顺着皱纹淌进衣领:将军,我家那口子烧了三十年釉,临了连块碎骨都没给留。
我们不求金银,就求...她突然扑到沉山脚边,攥住他的皮靴,求将军让我们捧把瓮里的灰,哪怕指甲盖大的,我也能放进他的牌位底下!
沉山的眉峰拧成铁疙瘩。
这个曾在战场砍翻三十个蛮族的总教官,此刻望着老妇们开裂的手背——每道裂痕里都嵌着釉灰,和他在塔底陶瓮旁见到的颜色一模一样。
他的手按在腰间横刀上,指节发白,却听见自己说:取三盏。玄甲卫搬来陶瓮时,他背过身去,听着老妇们抽噎着用布帕包灰,有人突然笑出了声:他当年总说烧釉要留三分火性,如今这灰...倒真带着点暖乎气儿。
这暖乎气儿像颗火星,顺着风窜进玄冥教的杂役房。
当沉山带着玄甲卫清剿到后殿时,只剩满地空碗和半卷没烧完的符纸——昨夜还跪在神像前念咒的杂役们,此刻早顺着后墙根儿逃得没影了。
阿离挂最后一块木牌时,松针上的露水正滴在两个字上。
那是她父亲的名字,刻得歪歪扭扭,像极了她七岁那年躲在灶房里,用烧火棍在墙上画的歪脖子树。
苏月见的药箱靠在树桩上,铜铃被风刮得轻响,像极了从前教主殿里的暮鼓。
我要回玄冥山。阿离转身时,发间银铃撞出细碎的响,那些守着空庙的人,以为跪断腿就能让死人活过来。
可他们不知道...她望着林子里飘起的炊烟,有个扎双髻的小丫头正踮脚给守墓老兵递汤碗,活着的人暖了,死人才算真的回家。
苏月见没说话,只是把药箱推给她。
夹层里的荧光油在晨光里泛着幽蓝,像极了当年教主用来吓唬信徒的。
但这次,阿离要让那光里,多添几分人间烟火气。
夏启望着小丫头的背影,喉间突然滚过股热流。
他想起系统商城里那些被兑换的泥模、稻种、柳笛——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燧发枪的火舌,而是这些让人心头一热的琐碎。
人心若燃,何须再借神火?他转头对温知语说。
后者正望着逐渐聚拢的人群——老石匠的陶盆摞成了小山,李庄寡妇的驴子啃着路边的野菊,连方才还攥着琉璃板发抖的玄甲卫,此刻也蹲下来帮老妇人拾糖饼渣。
温知语笑了,指尖在竹简上写下新的注脚。
她知道,等月亮爬上东墙时,归名令的墨迹会混着蜜香渗进每寸土;等晨雾再散时,玄冥塔的断壁下会多出座新碑,上面的名字不是刻出来的,是从百姓心口里,一个一个焐热的。
而七日后的晨光里,当夏启站在玄冥塔原址宣布启明祭时——那里不会有高坐的神像,只会有块新立的碑,碑前摆着糖饼、枣子、热汤,还有二十三个小泥狗。
它们缺耳朵的、裂了缝的,却都仰着脑袋,朝着太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