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启的靴底碾碎半块焦黑的陶片,碎渣扎进鞋底时他甚至没察觉。
归寂门后的地宫比想象中逼仄,穹顶坍塌的碎石混着未烧尽的炭块,在火把下泛着暗红,像极了被揉皱的血布。
他蹲下身,指腹刚触到那枚刻着“陈九指”的铜牌残角,指尖便被锋利的断口划开一道细痕——铜锈里竟混着暗红的结晶,是干涸的血。
“他们不是失踪……”他喉结滚动,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是被做成了一尊‘神’的颜料。”
温知语跪坐在三米外的青铜壁前,炭笔在拓印纸上簌簌游走。
她的裙角沾着灰,发间玉簪不知何时掉了,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听见这话,她的手腕顿了顿,炭笔在纸上洇出个墨团,像极了那些被活埋的匠人最后抓挠的指痕。
“殿下,”她将拓印纸小心卷进竹筒,“这些铭文我要连夜拓三份——一份存地宫,一份送铁匠铺刻碑,还有一份……”她抬头看向夏启,眼底映着火光,“贴在每个工坊的告示墙上。”
“当啷”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话。
周七的铁算盘砸在青石板上,十四枚算珠骨碌碌滚进石缝。
他蹲在左侧密室门口,腰间的铜钥匙串晃得叮当作响——刚才他用撬棍挑开的陶瓮里,半具人骨正支棱着,肋骨间卡着半片残帛,隐约能辨“天启三年春 琉璃坊”几个字。
“三十七人。”周七的手指在算珠上跳得飞快,“匠籍档案里写着他们‘为造神炉殉职’,可殉职的匠人该有抚恤碑,该有家属领三石米……”他突然扯断脖子上的银锁,用锁头撬开陶瓮底的暗格,一叠染血的账册“哗啦”落地,“您看!”他抓起最上面一张,指节因用力泛白,“玄冥教每月领二十石粮,记的是‘供神食’,实则是……”
“是给活埋在墙里的匠人填肚子。”夏启接过账册,烛火在“神食”二字上跳动,像要把纸烧出个洞。
他将账册递给身后的玄甲卫:“抄三份,明早送北境三城,让百姓看看他们捐的香火钱,喂的是狼还是神。”
墙根传来压抑的抽噎。
阿离蜷在断墙下,苏月见正用玄色缎带为她包扎手臂——石块划开的伤口深可见骨,血顺着缎带滴在地上,在焦土上晕开小红花。
“我师父……”阿离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锈了的铃铛,“他爹是铸剑师,当年跟着先帝打西戎。后来先帝要拆神祠建工坊,他爹刻了块‘百工碑’,说‘民以器立,神以民亡’。”她闭了闭眼,泪水混着脸上的灰,在下巴上冲出两道白痕,“我师父杀他那天,说‘旧神已腐,新神当立’,可这三十年……”她突然抓住苏月见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每夜都喊‘爹,炉子里冷’,喊得整座玄冥殿都在抖!”
苏月见的动作顿住了。
她垂眸看向阿离染血的指尖,突然想起前日在市集看见的老匠人——那老头蹲在铁匠铺前,用漏风的牙哼着《百工谣》,怀里揣着块磨得发亮的木牌,说是给儿子的定亲礼。
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何夏启总说“匠人的手能造神,也能毁神”。
“阿离。”夏启走过来,将半枚金冠放在她膝头,“这是从墙缝里滚出来的,刻着‘阿囡周岁,父立’。”阿离的手指哆嗦着抚过刻痕,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那金冠内侧,还粘着半片焦黑的指甲。
“殿下!”沉山的声音从地宫入口传来。
这位总教官的玄甲还沾着血,却举着盏琉璃灯冲进来,“您看!”灯芯在风里摇晃,照见穹顶裂缝处漏下的月光,正落在夏启方才覆在青铜墙上的披风上。
玄色缎面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墙底新刻的小字:“夏启立,以匠魂为基,以民心为梁。”
夏启望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他转头看向温知语怀里的拓印筒,看向周七摊了满地的账册,看向阿离掌心的金冠,最后看向挤在地宫入口的百姓——他们举着火把,火光里能看见陈九指正搂着个老妇人,那是陈十两的娘,此刻正用没牙的嘴吻着拓印纸上“陈十两”三个字。
“沉山。”他解下腰间的玄玉虎符,“带二十个玄甲卫守在这里。”他指了指地宫深处未被掀开的陶瓮,指了指青铜墙里未刻完的名字,“从今夜起,这里不许进一只苍蝇,不许少半片碎骨。”
山风卷着焦味灌进来,吹得火把噼啪作响。
温知语将拓印筒抱得更紧了,周七开始用算盘珠子在地上画名录图,阿离把金冠小心收进衣襟,苏月见则摸出匕首,在断墙上刻下“启明门”三个大字——刀刻石的声音清越,像极了铁匠铺里锻铁的响。
夏启最后看了眼那面青铜墙。
墙里的心跳声还在震动,这次他听清了——不是一个人的心跳,是三十七声,是三百声,是千万声,从北境的冻土下,从西戎的戈壁里,从每一个蹲在炉前打铁、守着陶窑等火的匠人胸腔里传来,汇作洪流,要冲垮所有用血肉堆起来的神坛。
“走。”他对温知语招了招手,“该去给那些躲在庙堂里的‘神’,送份连夜写的请帖了。”
地宫入口的玄甲卫立刻让出通道。
沉山摸着腰间的横刀,望着夏启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又转头看向那些举着火把不肯离去的百姓——他们正自发排成两列,像两堵人墙,护着这座刚被剥去神袍的地宫,护着那些终于能被称作“人”的名字。
夏启的玄色披风扫过地宫门槛时,沉山的玄甲已撞响第一声铜锣。
封锁入口!他的声音裹着夜露,在残垣间撞出回音。
二十名玄甲卫如铁楔般扎进通道两侧,长枪交叉成网,将围观百姓的窃语挡在三丈外。
温知语抱着拓印筒跟上来,发间碎发被山风撩起,她却顾不上理,只将竹筒往夏启怀里一塞:刻碑的工匠在西厢房候着,琉璃匠带了五车水晶砂——殿下说要透明如镜,他们连冰魄石粉都备齐了。
夏启接过竹筒时,指尖触到筒身还带着她体温的余温。
他垂眸扫过筒上用炭笔潦草写的三百六十一人,喉结动了动:先盖琉璃板。他转身指向那面青铜墙,墙缝里还嵌着半枚金冠,要让百姓隔着玻璃也能看清每个名字——陈九指的字少了勾,王铁柱的多了点,这些歪歪扭扭的刻痕,比金漆写的功德碑更烫眼。
明白。温知语袖中摸出块羊脂玉镇纸,这是她总参议室的信物,我去盯着琉璃匠,若有半块气泡,就把他们的工钱折成琉璃珠,让他们自己当眼睛贴上去。她说着快步往废墟外走,裙角扫过焦土时,带起一缕混着铁锈味的风——那是阿离方才滴落的血,此刻已凝成暗红的痂。
周七!夏启突然扬声。
正蹲在地宫角落拨算盘的铁账房猛地抬头,算珠掉了三颗。
他慌忙去捡,却见夏启抛来块玄玉:钟馗不捉鬼,只吃造它人的词谱传给风语者。玄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限他们子时前编出三种调:一种给挑担的,要像梆子声脆;一种给织妇,得比纺车转得慢;还有一种...他目光扫过墙根缩成一团的阿离,给那些跪在神祠前哭了三十年的老妇,要能把眼泪泡软的喉咙,哭出砸瓦的力道。
周七捏着玄玉,指节因用力发白。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自己还在算玄冥教的香火钱流水,算到二字时手都在抖——如今这玉上的温度,比那些浸血的账册更烫。他重重应了声,转身时踢翻了半块陶瓮,瓮底滚出粒米,在月光下白得刺目——那是被当作喂给活人的米,此刻正躺在两个刻着李三斤赵巧娘的名字中间。
沉山!夏启的声音又响起来。
总教官正提着刀往教主寝殿走,听见召唤立刻折回。
他玄甲上的血渍还没擦,甲叶相撞发出细碎的响:末将在。
搜寝殿。夏启指了指地宫东侧那座黑黢黢的建筑,从房梁到地砖,半块砖都别漏。
玄冥教能在北境扎根三十年,光靠活埋匠人不够——他们的根,得是扎在更脏的地方。
沉山的刀穗子晃了晃。
他记得半月前围剿玄冥殿时,教主被砍断右臂还在笑,说神坛倒了,根还在。
此刻他握紧刀柄,刀镡上的饕餮纹硌得手心发疼:末将带十人去,留十人守地宫。他转身要走,又顿住,殿下...需不需要带个火把?
夏启摇头。
月光从坍塌的穹顶漏下来,正照在他腰间的玄玉虎符上。
符身刻着的字被磨得发亮,那是他在封地亲手刻的——当时他说,这符要镇得住北境的风,镇得住人心的慌。我在这守着。他说,等你回来。
沉山的玄甲声渐远后,夏启才在断墙下坐了。
风卷着焦灰掠过他膝头,他却浑然不觉,只从袖中摸出半枚玉圭残片——那是阿离哭着塞进他手心的,说这是师父藏在神像眼珠里的,说等神坛塌了再给。
残片在火光下泛着青,夏启用拇指摩挲内侧,突然触到一道极细的刻痕。
他借着火折子的光凑近看,瞳孔骤然缩成针尖——那行小字被磨得几乎看不清,却足够让他血液凝固:启元三年,皇子夏某监工。
启元是先帝年号,启元三年...夏启闭了闭眼。
前世他车祸前最后一刻,手机屏幕正亮着大夏王朝史简的文档,里面写着启元三年,七皇子夏启随先帝北巡,因染寒疾提前返京。
可此刻这行字里的,笔锋与他前世签工程图的习惯如出一辙——起笔轻,收笔重,像用圆规画的弧。
你回来了...
风突然大了。
夏启猛地抬头,却只看见漫天星子在废墟上摇晃。
他攥紧玉圭,指节发白。
前世记忆碎片突然涌来:车祸前他在整理大夏废都考古报告,里面提到北境曾有座启明殿,地基下埋着大量工匠遗骨;还有张模糊的照片,拍的是半块玉圭,内侧刻着字...
殿下!
沉山的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总教官从寝殿方向跑来,玄甲上沾着蛛网,怀里却护着卷羊皮地图:您看!他展开地图,月光下,七处红点如血珠般刺眼,玄冥塔是其中之一,其他六个...在定北王、镇西王、东平王的封地!
夏启的手指按在镇西王的红点上,力道大得几乎戳破羊皮。
他想起三日前镇西王派来的使者,说要共祭北境神祠;想起朝堂上那些弹劾他毁神扰民的奏疏,落款全是大藩王的亲信。原来如此。他低声说,声音像淬了冰,他们不是信神,是拿神当绳子,捆住北境的匠人,捆住我的手脚。
沉山将地图小心卷好:末将已派快马送望梦堡,用您给的密语加密。他看了眼夏启攥着的玉圭,欲言又止,需要末将...
不用。夏启站起身,将玉圭收进贴身暗袋。
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嘴角扯出个冷硬的笑,等天亮了,该让那些王爷们看看,他们捆的绳子,是我用来抽他们脊梁的鞭。
晨雾漫进废墟时,守夜的玄甲卫听见墙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们握紧长枪喝问,却见几个佝偻的身影从雾里钻出来——老妇人怀里揣着褪色的襁褓,中年汉子背着缺了口的铁砧,最前面的小媳妇攥着块磨得发亮的木牌,上面刻着张铁柱三个字。
我们...来看看。老妇人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烛火,听说地宫里...埋着我家那口子。
玄甲卫刚要拦,却见夏启从断墙后走出来。
他的披风上落满晨露,却笑得温和:让他们进来。他指了指地宫入口的琉璃板,去把烛台点上,照得亮些——那些名字,该让亲人看看了。
老妇人颤巍巍地摸向琉璃板,指尖贴在陈十两三个字上。
远处传来风语者的歌声,调子像呜咽的埙,却裹着刺人的锐:钟馗不捉鬼,只吃造它人;神坛底下血未干,明日拆了塑泥人...
夏启望着这一幕,暗袋里的玉圭残片贴着心口,烫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东方的天色越来越亮,他听见废墟外传来车轮声——是运送琉璃板的工匠到了,车辕上挂着新编的红绸,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像极了要烧穿晨雾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