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内炭盆噼啪作响,沉山的甲胄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挺直脊背,声音像铁杵敲砧:“黑焰军三轮合演完毕,燧发枪命中率提至七成,夜战条例全部落地。”说到“七成”时,他喉结不自觉滚动两下——这是他紧张时的老毛病,可眼底的亮芒压都压不住。
“粮秣够撑三个月围城。”吴先生扶了扶老花镜,账本摊开在案,墨迹未干的数字还带着墨香,“热汤轮供制已推广到民坊,今早去西市,卖炊饼的王二婶说,孩子们现在夜里都不缩在被子里哭了。”他枯瘦的手指按在“粮库”二字上,指节因常年拨算盘而变形,却稳得像按定了半壁江山。
夏启指尖叩了叩案几,狼首玉佩撞出清响。
众人屏气时,他突然笑了:“敌人越狠,说明他们越怕。现在,该我们出招了。”
温知语早有准备,展开的羊皮地图在烛火下泛起暖黄。
她指尖点在帝都西南角的“废漕渠”,指甲盖大小的标记被放大成一片阴影:“此处连旧皇陵排水系统,荒废多年,守备松懈。若有小队潜入,经地下暗河能直抵禁军马厩后巷。”她抬眼时,眼底有星子跳——这是她想到绝妙计策的惯常模样,夏启记得,去年改良蒸汽泵时,她也是这样的眼神。
“但风险极大,需绝对信任的向导。”温知语的声音放轻,像怕惊飞什么。
室内呼吸凝成白雾。
直到苏月见的斗篷摩擦声响起。
她起身时,腰间新铸的启阳城徽铜铃轻颤——那是前日夏启命工匠打的,说“密探的铃铛该换个样子”。
“我能带路。”她摘乌鸦铜牌的动作很慢,指腹反复摩挲牌面纹路,像是和什么告别,“十年前,我奉命在此埋过三处应急藏身处。”
铜牌“当”地落在案上,震得茶盏里的水荡出涟漪。
夏启盯着那枚铜牌,想起昨夜她在灯下绣并蒂莲的模样——针脚歪歪扭扭,线团滚到他脚边时,她耳尖通红地说“从前觉得这些没用,现在……想试试”。
“这是我最后一次,以西秦密探的身份说话。”她尾音轻得像叹息,却绷得像弦。
炭盆里火星爆裂的轻响格外清晰。
夏启走过去时,靴底碾碎一小块冰碴。
他接过铜牌,金属的凉透过掌心,却想起她递热汤时掌心的温度。
“从今往后,苏月见,你是启阳第一任‘外情司使’,专司敌国谍报反制。”他松开手,铜牌坠入火盆,蓝紫色火焰腾起,将乌鸦轮廓烧成灰烬。
“殿下!”沉山的惊喝撞在梁上,他手按刀柄,甲片相撞的脆响刺破静谧。
吴先生的茶杯“当啷”掉在地上,滚到苏月见脚边——这老头向来稳重,夏启头回见他失态。
只有温知语垂眸轻笑,指尖在地图废漕渠标记上轻轻划过,像给某个计划画句点。
苏月见睫毛剧烈颤动,眼眶慢慢红了。
她弯腰行礼时,斗篷滑下肩头,露出月白色中衣——那是昨日她缠着吴夫人要的布料,说“想穿得像个普通女子”。
“愿为殿下执灯,照幽冥之路。”她声音带着哽咽,却比任何誓言都清晰。
夏启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想起初遇时她用匕首抵住自己咽喉的模样。
那时她的眼睛像淬毒的冰,现在却像融雪的溪涧,能看见底。
他伸手虚扶,触到她肩头的温度:“外情司需要三间密室、五名暗桩,还有——”他转头看向角落。
缩在阴影里的阿铁猛地挺直腰杆,火铳在怀里硌出红印。
这铁塔似的汉子耳尖通红,像被点了穴的石狮子,连呼吸都放轻。
“明日卯时,演武场。”夏启声音带三分笑意,“有些东西,得提前备下。”
阿铁用力点头,喉结动了动,到底没说出话。
窗外雪下得更密,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夏启望着跳动的烛火,识海里“危机预判”技能发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他摸了摸腰间系统界面,新解锁的“外情司”图标闪着暖光——这一次,帝都的暗潮,该翻一翻了。
沉山的甲胄还未完全烘干,冰碴子在炭火前滋滋冒响时,夏启的目光已扫过阿铁紧绷的后颈。
这个平日扛着二十斤火铳还能跑半里地的铁塔汉子,此刻正蹲在演武场兵器架前,粗糙的拇指反复摩挲着燧发枪的枪管,连枪管上一道半指长的擦痕都让他喉头滚动——那是前日夜训时他自己磕的,当时他没在意,现在却像被谁拿锥子扎了眼。
“阿铁。”夏启的声音不轻不重,落在演武场冻土上却激起回响。
阿铁猛地站起,火铳托在掌心的姿势标准得像刻出来的,连帽檐下的汗珠都坠得笔直:“殿下!”
“明日随我进帝都。”夏启屈指弹了弹火铳的击发机,金属震颤声里藏着笑意,“贴身护卫队长。”
阿铁的瞳孔骤然收缩,喉结上下滚动三次才迸出一句:“末、末将不会让殿下少根汗毛!”他说这话时,指节攥得发白,指腹上常年握火铳磨出的茧子蹭得枪身沙沙响。
夏启注意到他靴底沾着星点炉灰——昨夜这汉子准是守着锻铁炉,把八支新铳的铰链都拆了又装,装了又拆,连吴先生都抱怨今早火钳少了两把。
“去挑七个人。”夏启拍了拍他肩膀,掌心触到硬邦邦的肌肉块,“要能在雪地里蹲三夜不打颤的,要能闭着眼装哑巴比真哑巴还像的,能——”他忽然压低声音,“要能替我挡刀子的。”
阿铁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像是有人往他肺里灌了滚水。
他重重抱拳,指节撞得甲片叮当响:“末将这就去挑!”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兵器架上的箭簇簌簌落,有支箭杆正戳在他方才蹲着的位置——那地方的冻土早被他蹲出个凹印,还带着体温。
演武场的喧闹随着阿铁的背影散了,后堂却传来算盘珠子急雨般的响。
吴先生的账房从来没这么乱过:竹筹撒了半桌,账本摊开在“军粮”页,墨迹未干的“便携式高热饼”五个字被压出褶皱。
老头正把最后一叠火绒袋塞进牛皮匣,枯瘦的手指捏着防潮纸,每包都要对着烛火照三遍,确认没漏进半粒雪籽。
“吴老。”夏启扶着门框,看他把最后一包火绒袋拍进匣底,“高热饼能撑几日?”
“七日。”吴先生头也不抬,指尖在算盘上拨出脆响,“加了胡麻油和蜜,冻硬了能当砖砸人。”他突然停手,抬头时老花镜滑到鼻尖,“前日王二婶送了半筐新腌的酸白菜,我让厨房切了碎末拌进饼里——殿下从前说过,行军时嘴里没个酸头,容易犯困。”
夏启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初到启阳时,吴先生抱着被抢空的粮册哭了半夜;想起去年冬灾,这老头踩着没膝的雪去三十里外借粮,回来时草鞋和脚冻成一块冰坨。
此刻他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银光,却把牛皮匣的搭扣按得咔嗒响,像在按自家孙儿的襁褓。
“够了。”夏启伸手按住他颤抖的手背,“您该歇了。”
“歇什么?”吴先生抽回手,继续往匣里塞备用火镰,“当年跟着老王爷打漠北,我背过二十斤的军粮走百里。现在不过给殿下备点吃食——”他突然顿住,指甲盖蹭过匣上“启阳”二字的烫金纹路,“当年老王爷说,粮草是军的胆。现在启阳的胆,得是铁打的。”
窗外传来沉山的喝令声,甲胄碰撞声由远及近。
这位总教官掀开门帘时,风雪卷着寒气扑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他手里攥着半块焦黑的木牌,正是昨夜被夏启扔进炭盆的“赤塔烽”信号牌——烧了半截又被他从灰里扒拉出来的。
“殿下。”沉山单膝跪地,木牌“当”地砸在地上,“您走后,启阳的城墙我拿命守。但若有敌兵过了北河——”他抬头时,眼底的火比炭盆里的更烈,“这半块烽牌就是引子,我亲自点了赤塔,让十里外都看得见火光。”
夏启弯腰拾起木牌,焦痕里还沾着沉山掌心的血渍——这汉子定是徒手从炭灰里抠出来的。
他想起沉山第一次见他时,那双眼像淬了冰的刀,现在却烧得他掌心发烫:“沉将军,启阳交给你,我放心。”
沉山猛地站起,甲胄撞得门框嗡嗡响。
他转身时,皮靴碾过地上的竹筹,发出细碎的响:“末将这就去校场,再查三遍岗哨!”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风雪里,只留下一串深深的靴印,像刀刻在冻土上。
子夜的观象台寒风猎猎,夏启扶着汉白玉栏杆,望着启阳城的灯火在雪幕里明明灭灭。
铁路线泛着冷光,像条银蛇从城南工厂爬向军港;黑焰军的营房里,隐约传来“一二三四”的喊号声,混着蒸汽机的轰鸣,比任何战歌都有力。
他摸向腰间,系统界面的蓝光在掌心流转,“易容术”的图标终于褪去灰暗,化作一道淡金纹路爬上眉骨——这是他用三个月改良蒸汽犁、两个月训练新军换来的技能。
“你们以为我在炼钢?”他对着风低笑,呵出的白雾裹着暖意,“不,我在炼时代。”
黎明前的雪停了,启阳北门的吊桥吱呀呀放下时,一支灰扑扑的商队混在早市的挑夫里缓缓出城。
阿铁扮作赶车的粗汉,帽檐压得低低的,可握缰绳的手稳得像铁铸的;七名护卫散在车队前后,有的挑着盐担,有的推着独轮车,连车轱辘上的泥都和普通商队一般无二。
夏启掀开车帘一角,最后望了眼启阳城的轮廓。
晨光里,炼铁厂的烟囱吐着白烟,像给城池戴了顶云冠;城墙根下,几个孩童追着铁制的小火车跑,银铃般的笑声穿透晨雾。
他放下车帘时,指腹蹭过易容后的面皮——此刻他的脸是陌生的,可心跳声和初见启阳时一样烈。
“父皇,奸臣,诸王……”他望着车外渐浓的晨雾,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淬了钢,“我回来了。这次,不是逃亡,是清算。”
千里外的帝都,永巷的青石板被雪水浸得发亮。
一名灰衣宦官缩着脖子钻进偏殿,袖中密匣的铜锁碰得叮当响。
他左右张望三次,确认无人后,才颤抖着打开匣子——里面躺着半张染了朱砂的信笺,字迹清瘦如竹:“七皇子动身,方向西南。”
宦官的指尖刚要碰信笺,殿外突然传来鸦鸣。
他猛地抬头,正见一只黑羽乌鸦扑棱棱飞过宫墙,爪间似乎抓着什么闪着银光的东西。
他眯眼细看时,乌鸦已消失在晨雾里,只留下一声长啼,像根细针,扎进这深宅的寂静里。
启阳南境的飞鹰哨,守哨的小旗兵正揉着冻红的鼻尖。
突然,头顶掠过一道黑影,他抬头时,只来得及看见一片灰羽掠过哨楼,落在望杆上——那是只腿上绑着竹筒的信鸽,红绳在风里晃啊晃,像一滴悬而未落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