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七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座由卷宗和沙盘构成的堡垒。
烛火跳跃,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映照得如同燃烧的炭火。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面前摊开的,正是那十箱皇极密档中的边防图,而在图纸旁边,堆积如山的,则是外情司过去五年所有的边患战报。
“不对……不对!”他喃喃自语,指尖在冰冷的图纸上划过,留下一道颤抖的痕迹。
这份密档中标注的城防漏洞,与蛮族实际的突袭路线,重合度高达七成。
这不奇怪。
但奇怪的是,有几处地方,明明漏洞百出,蛮族却像瞎了眼一样绕道而行。
而另外几处,明明是铜墙铁壁,却爆发了最惨烈的战斗,守军伤亡惨重。
这不符合逻辑!除非……
周七的动作猛然一顿,一个冰冷的、疯狂的念头窜入脑海。
他闪电般抽出一份战报,那是三年前,云中镇总兵李牧之“通敌叛乱”,被五皇子夏阳率领的“清君侧”大军剿灭的记录。
他死死盯着战报上的日期,然后发疯似的在另一堆公文里翻找起来,终于,他找到了一份来自京城兵部的调令。
调令下达于李牧之“叛乱”前半个月,内容是命云中镇“加强巡防,严查奸细,无令不得擅离防区”。
一道命令,将李牧之和他的三万边军死死钉在了原地!
周七呼吸急促起来,他如法炮制,迅速找到了另外两起“藩镇叛乱”的卷宗,无一例外,都在事发前接到了类似的兵部调令!
“呵呵……呵呵呵……”周七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渗人。
他扶着桌子,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好一个清君侧,好一个剿灭叛乱!”他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笔墨乱跳,“这哪里是叛乱未遂?这是有人提前画好了靶子,送上了屠刀,再借着五皇子这把刀,名正言顺地将不听话的藩镇一个个连根拔起!”
先用皇极密档里的策反名录去引诱、去逼迫,一旦对方有所异动,便立刻用兵部调令锁死其手脚,使其动弹不得,再扣上“谋反”的大帽,一举荡平!
这盘棋,下的不是一城一地,而是整个大夏的军权!
周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狂澜,他重新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笔走龙蛇,迅速绘制出一张关系图,将这三次“叛乱”的时间、地点、兵部调令、以及皇极密档中的策反标注,清晰地串联起来。
图穷匕见,一份名为《异常调令九例》的密报,在他的笔下森然成型。
与此同时,另一间静室里,温知语正对着一本厚厚的《枢密院行文规制》蹙眉沉思。
那枚经过药水浸润后显出蟠龙暗纹的印章,被她小心地存放在水晶匣中。
“皇极密档,先帝亲设,为防不测,应一式三份,分存于御前、宗人府与兵部档案阁,三方勘核无误,方可被视为真实有效。”她低声念出书上的条例,
也就是说,除了他们挖出的这份,理论上还应该有两份一模一样的存在。
御前那份,随着老皇帝的驾崩,恐怕早已不知所踪。
宗人府的那份,是皇族最后的底牌,轻易不会动用。
那么,最容易出问题的,就是兵部档案阁的那一份!
她唤来一名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
三日后,消息传回。
她派去的心腹伪装成翰林院修志书吏,以查阅前朝兵事为由,进入了京城兵部的档案库。
回报称,记录皇极密档的那一格书架,空空如也。
档案库的登记簿上赫然写着:三年前,因书吏打翻烛台,该处档案失火焚毁。
看似天衣无缝。
但她的心腹却发现了一个致命的破绽——那本登记簿上,“失火焚毁”四个字的墨迹,与周围其他记录的陈旧墨色相比,显得过分“新鲜”了。
更重要的是,那手字的笔锋、顿挫,与当前兵部尚书最为倚重的首席幕僚,如出一辙。
温知语将那张写有回报的纸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她清冷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是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早已冰凉的茶水。
“烧的是纸,留的是局。”她低声自语,“一场烧给所有人的大火,唯独没烧掉该被烧掉的东西。”
而苏月见,则把目光投向了启明关之外。
国丈林甫的别院地道,她没有派人强行闯入。
打草惊蛇,是外情司的大忌。
她向夏启请命,在启明关外三十里处,设立了一座规模庞大的“流民收容点”,打出的旗号是“殿下仁慈,体恤京畿流离之民”。
一时间,无数自称从京城周边逃难而来的灾民涌向此处。
粥棚、暖帐、简易的医庐一应俱全。
没有人知道,在那些忙碌的炊事兵里,混入了好几名外勤司最顶尖的、精通唇语的细作。
他们不问,不说,只是在施粥打饭时,默默观察着每一个前来领粥的“难民”。
第三日午后,一名衣衫褴褛、满脸皱纹的“老妇”在领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时,或许是冻得久了,或许是心中压抑,她对着碗中升腾的热气,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一名正在给她加咸菜的炊事兵,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幕。
他的心猛地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
那老妇的唇语,简短而急促:“……龙尾道,第三口井,钥匙换药。”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苏月见耳中。
她站在舆图前,目光落在京城舆图上一条不起眼的巷道——龙尾道。
她的眼神微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原来如此。”她轻声说,“南风行的药材商队是明面上的幌子,真正的传递,是混在这些流民中的‘病号’。”
用求医问药的名义,完成情报和“钥匙”的交换。
难怪林甫的势力能如此轻易地渗透各处,谁会去怀疑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呢?
另一边,沉山依然忠实地执行着夏启“拆墙如常”的命令。
他亲自扛着铁锤,和工匠们一起劳作,烟尘满面,汗流浃背,仿佛真的只是在进行一场浩大的工程。
在搬运一块刻有“戊子年西垣”字样的巨大青石砖时,他粗糙的手指无意间抚过砖块背面,突然感到了一丝异样的触感。
他心中一动,将石砖翻转过来,借着阳光仔细查看。
只见粗糙的砖面上,有几道极其细微、几乎与天然石纹融为一体的刮痕,若不留心,根本无法察觉。
那刮痕的尽头,赫然是一个指向东南方向的微小箭头。
沉山瞳孔一缩,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记下位置,待到夜深人静,他叫来几名最可靠的老兵,以“清理地基”为名,顺着那箭头的方向,悄无声息地向下挖掘。
果然,在挖开约莫两尺深的夯土后,一只小小的陶瓮出现在眼前。
瓮口用蜡封得死死的。
沉山小心翼翼地敲开蜡封,从里面倒出的,是一小撮灰烬和一张尚未燃尽的密信残片。
残片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字迹因火燎而模糊不清:“……见字速毁,风起于……”
后面的字,已经化为灰烬。
沉山的心沉了下去。
这封信,显然是传递给某个内鬼的,但似乎在传递过程中出了岔子,或者传递者为了自保,将其销毁。
“风起于……”起于何处?
他将这枚宝贵的残片用油布层层包裹,连夜交给了周七。
“敌人,似乎也在查他们的内鬼。”
而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来自于阿离。
她每天跟着工匠队,将一车车新烧制的水泥运往工地。
一天休息时,她听一名上了年纪的老泥瓦匠唾沫横飞地跟人吹嘘:“想当年,这启明关西墙是我师父带着人砌的!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千年大工,每百块砖,必须得在砖缝里埋下一枚铜钱,叫‘镇煞钱’,用来压住地底的煞气!”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阿离那双纯真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灵光。
从那天起,她便多了一个习惯,悄悄收集那些被砸碎废弃的旧城砖,躲在角落里,用小锤子一块块敲开。
工匠们都笑她,以为这个小姑娘是在捡什么宝贝。
直到第七天傍晚,当她敲开不知第几百块碎砖时,一枚锈迹斑斑的穿孔铜钱“当啷”一声掉了出来。
这并不稀奇。
但阿离捡起它时,却发现这枚铜钱的穿孔中,似乎被什么东西塞满了。
她用一根发簪小心翼翼地往外掏,竟拉出了一根被桐油浸泡过的极细丝线。
丝线的末端,系着一个只有米粒大小的微型油纸卷。
阿离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颤抖着手,将油纸卷展开。
在微弱的夕阳余光下,她看到了一幅用细如毫发的笔触绘制的图案——那赫然是半幅京城皇城区域的布防缩图!
他们,竟然把情报,像砌墙一样,一块一块地砌进了这道雄关的身体里!
当夜,所有的线索都汇总到了夏启面前。
周七的《异常调令九例》,温知语的“焚毁悬案”,苏月见的“病号信使”,沉山的“半封残信”,以及阿离的“砖中密图”。
一张横跨朝堂与边境,牵扯军政两界,布局深远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巨网,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这张网的核心,是京城的国丈林甫。
这张网的触手,甚至已经伸到了他们内部,那个“风起于……”的警告,和阿离发现的“月见”名册残片,都证明了这一点。
密室内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夏启却出人意料地笑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错愕的命令。
“从现在起,暂停一切追查。”
他转向温知语:“知语,你立刻以我的名义,拟一道《北境屯田新政》的草案,大张旗鼓地贴出去。内容可以随意写,但务必在里面,加上一条——为促进北境发展,特开放边贸,允许京商入境,采买旧城墙拆卸之废弃建材。”
他又看向苏月见,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外情司,立刻在所有流民和商队中,放出风声。就说启明关拆下的老砖,是当年开国名将亲手督造,埋有神物,带在身上能辟邪治病,磨成粉末甚至能延年益寿。”
做完这一切,夏启回到桌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从阿离手中接过来的、藏有密图的铜钱。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与戏谑。
“既然他们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把情报砌进墙里,又派人伪装成难民来取……那我们,总得帮他们一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我们不仅要让他们来取,还要帮他们,把这些‘宝贝’,安安全全地……送回京城。”
当夜,夏启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握着那枚锈迹斑斑的微型指南针,感受着指针在磁场下轻微的颤动。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千里之外的某个敌人宣告:
“你们喜欢捡砖头,很好。”
他转身,推开密室的门,对门外肃立的周七下达了最后的指令,声音平静,却带着斩钉截铁的重量。
“去废料场,把所有工匠都叫上。”
“我要你们连夜,从那堆积如山的旧砖里,给我挑出三百块。专挑那些刻有‘戊子’、‘己丑’年号,并且砖体背面有细微刮痕的。”
“一块,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