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下诸将的呼吸,在这一刻几近停滞。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愕与不解,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指令。
兵临城下,只差临门一脚便可踏碎旧日枷锁,问鼎九五。
民心已沸,士气如虹,这正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
为何要停?为何要退?
沉山那张万年不变的岩石面庞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上前一步,声音沙哑地请示:“王爷,为何?”
夏启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轻轻划过,仿佛在勾勒一幅无人能见的蓝图。
“这一战,不是为了推翻一个夏昭,也不是为了坐上那把龙椅。”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京城是天下人的京城,不是我夏启一人的战利品。用炮火轰开,打烂了,还得我们自己一砖一瓦地去修。死的人,流的血,最终都会记在我的账上。”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位心腹爱将,那眼神深邃如星海,藏着他们无法理解的雄心。
“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的,没有内耗的,能立刻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的崭新帝国。而不是一个满目疮痍、人心惶惶的烂摊子。”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痞气的笑容,那股玩世不恭的气质再次浮现,却又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皇帝老儿的血,是为天下人吐的。太子的恐惧,是为自己的罪行买单。这场戏,他们才是主角。我们,只需要在最合适的时候,递上最后一件道具。”
他看向沉山,命令干脆利落:“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将我们最精锐的‘幽灵’战营化整为零,以商队护卫、矿工巡检、行脚郎中等一切可以想象的身份,渗透进京畿周边的三十个县。我不要求你们攻城略地,我只要你们像一根根钉子,死死钉在那里。让京城里的某些人,无论睁眼还是闭眼,都能感觉到喉咙上那抹若有若无的凉意。”
沉山心头剧震,瞬间了然。
这比直接陈兵城下,更加恶毒,更加诛心!
这是无声的围城,是精神的凌迟!他重重抱拳:“属下,遵命!”
北境之王的“收敛锋芒”,在外界看来,却是另一番景象。
各种解读甚嚣尘上,有人说七皇子终究忌惮天子威严,不敢公然造反;有人说他后勤不济,只得偃旗息鼓。
一时间,原本一边倒的舆论,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而这,正是温知语想要的效果。
她的目光,早已穿透了北境的冰雪,落在了那座深不见底的紫禁城中。
最新的密报显示,皇帝夏宏近半月未曾召见太子夏昭,反而破天荒地三次传唤了一位在冷宫里伺候了三十年的老宫婢,每次都屏退左右,长谈一个时辰,询问的,全是关于早已薨逝的淑妃,也就是夏启生母的旧事。
温知语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人老了,就会念旧。念旧,就会心软。心软,就会被愧疚淹没。”她轻声呢喃。
一道指令从总参议室发出,工塾最巧手的匠人连夜赶工。
不过三日,一批精美绝伦的“仿古缠丝香囊”便被制造出来。
香囊的绣样,是当年淑妃最爱的“并蒂莲”,而内里填充的,除了安神的薰衣草、白芷,还混入了一丝极难察觉的、产自西域的致幻花粉。
这批香囊,并未直接送入宫中,而是作为“北境贡品”的一部分,随着商队辗转流入京城,被各大妃嫔贵人争相抢购。
人走茶凉,但人情还在。
总有那么一两位念旧的娘娘,会将这勾起往日情谊的小玩意儿,送到皇帝的御案前。
不出五日,宫中便有新的流言悄然传开:“陛下最近总是睡不安稳,夜里常常惊醒,好几次听见他在梦里哭着喊‘莫负我儿,莫负我儿’……”
消息传到东宫,太子夏昭当场摔碎了一只心爱的玉杯。
寝食难安的他,如同惊弓之鸟,接连派出数波心腹,日夜兼程赶赴西北,务必要探清夏启的真实动静。
他绝不相信,那头已经露出獠牙的狼,会真的变回绵羊!
苏月见的情报网,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精准地捕获了每一只飞出京城的“苍蝇”。
当她截获太子夏昭发出的那道“假扮刺客,夜袭行辕,栽赃嫁祸”的密令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
“真是……毫无新意。”
她甚至懒得加强守备,只是将计就计。
一道命令下去,行辕外围的树林里,被连夜立起了上百个穿着士兵旧衣的稻草人。
几台从工厂里淘汰下来的老式鼓风机被藏在暗处,对着林间的枝叶和悬挂的破布猛吹,制造出“夜间巡哨,人影绰绰”的假象。
同时,她故意命人泄露了一条所谓的“防御薄弱点”——行辕后侧的一处茅厕围墙。
当夜,月黑风高。
二十余名太子派出的死士,果然避开了“重兵把守”的正门,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茅厕围墙外。
他们心中暗喜,正要翻墙而入,为首之人脚下却猛地一绊!
“哐当——!”
一声刺耳的锣响,瞬间划破夜空!
那竟是一个极为简陋的机关,一根绊马索连着一面铜锣。
“不好!中计了!”
死士们大惊失色,慌乱中拔刀四顾,却见四周鬼影幢幢,风声鹤唳,根本分不清敌人在哪。
紧张之下,一名死士手一抖,长刀竟划伤了身旁的同伴!
“啊!”一声惨叫,更是加剧了恐慌。
他们哪里知道,那些“鬼影”不过是风中摇曳的稻草人。
所谓的“重兵”,此刻正在营房里睡得正香。
这群顶尖刺客,竟被几个稻草人和一台鼓风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仓皇逃回。
消息传回东宫,太子夏昭听着心腹“拼死杀出重围”的描述,脸色惨白如纸。
他认定了这是夏启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是对自己的无情嘲讽。
从此,他更是吓得数日不敢踏出宫门,连上朝都称病告假。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沉山派人打扫“战场”,轻易便从刺客慌乱中遗落的一柄断刃上,看出了门道。
那独特的淬火纹理和钢印,明确指向了京城东宫专属的匠作坊。
沉山没有将这铁证公之于众。
他命人将这截断刃快马送至京中一家最负盛名的老字号“义记打铁铺”,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其熔铸成了一口巨大的“警世钟”。
钟身上,只刻了八个字:“伪逆之器,终成警音。”
此钟被高高悬挂于西北王府的城楼之上,每日晨昏,准时敲响。
那沉浑的钟声,声传百里,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阴谋的破产。
更有好事者,将此事编成了童谣,由苏月见手下的细作沿途传唱:
“东宫铸刀想杀人,反被老七拿去玩。熔了刀,铸成钟,叮咚一响天下听——听什么?听那做贼的心虚声!”
舆论的刀,杀人于无形。
另一边,铁账房周七也收到了他期待已久的消息。
太子夏昭为了弥补私兵的巨额亏空,竟狗急跳墙,私自将象征储君身份的“东宫印信”作为抵押,向胡商借贷了五十万两白银!
周七看着那份复刻的借据副本,笑了。
他没有去动那真账本,那太低级了。
他只是叫来了几个说书先生,将借据上的内容改编成了一出名为《败家殿下当印记》的评书话本。
话本里,主角被模糊地称为“京城里那位最有钱的殿下”,情节极尽荒诞夸张,却又在借贷数额、抵押物品、胡商姓名等关键细节上,与现实处处吻合。
一时间,京城的茶馆酒肆里,到处都是说书先生绘声绘色的表演和满堂的哄笑。
“您猜怎么着?那位殿下最后把什么当了?传国玉玺他不敢,龙袍他没有,最后啊,一咬牙一跺脚,把自己睡觉的枕头给当了五十万两!”
百姓们在哄笑之余,议论纷纷:“这说的……怎么听着就像是太子爷啊?”
没过几天,连街边的顽童都拍着手唱起了新的顺口溜:“东宫印,当当当,借来银子养兵忙。将来没钱还账了,拿啥坐上那龙床?”
民间的风暴,正以燎原之势,摧垮着那座摇摇欲坠的权势高塔。
阿离途经一座石桥,正值黄昏。
她看见桥头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用河边的湿泥堆砌着一座歪歪扭扭的“皇宫”。
堆好后,一个最大的孩子拿起一根小木棍,一下一下地戳着那泥巴宫殿的墙角,直到它轰然倒塌。
孩子们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坏房子,推倒!推倒盖新的!”
阿离怔在了原地,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
她走到桥墩下,在一块被磨平的青石上,用随身携带的炭条,写下了新的一行字:
“他们还在机关算尽,算计着谁该死,谁该活。可天下的孩子们,已经学会了怎么推倒旧房子,盖自己的新家。”
千里之外,皇宫,养心殿。
油尽灯枯的皇帝夏宏,颤抖着手,打开了从北境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一份“太平贺表”。
明黄的丝绸上,没有长篇大论的问安,没有歌功颂德的谀词,只有八个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大字。
那笔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儿臣恭祝,圣体康宁。”
夏宏死死盯着那八个字,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倔强地跪在殿前,满眼不屈的少年。
所有的一切,瞬间涌上心头。
民间疯传的册子,枕边人的哭诉,烧红半边天的万家灯火,无人敢拦的送葬车队,那口日日敲响的警世钟,还有这份……名为恭贺,实为逼宫的“贺表”。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一仗,从一开始,他就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噗——”
又一口鲜血喷出,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手中的贺表飘然落地。
他忽然掩面,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那压抑了半生的悔恨、恐惧与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撕心裂肺的痛哭。
北境,王府。
夏启站在巨大的沙盘前,静静地听完了所有情报的汇总。
京城,已是一座熟透了的果实,只待他伸手去摘。
然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
他的目光,落在沙盘一角,那里标注着“西戎国”与“北蛮王庭”的字样。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总工程师道:“传令下去,即日起,我将亲自主持‘新一代动力核心’的攻关项目,项目代号——‘夸父’。在我出关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
帐下的众人再次愣住。
在这个即将摘取胜利果实的关头,他们的王,竟然要闭关,去搞什么无人能懂的技术研究?
夏启没有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窗外。
旧的太阳,即将落下。
而他,要为这个崭新的帝国,亲手升起一颗,永不坠落的,钢铁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