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语望着他,那双总是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第一次倒映出一种近乎敬畏的火焰。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属下,领命。”
这盏灯,将从大夏王朝最柔软、最私密的内帷深处点燃。
温知语的效率一如既往地惊人。
不出三日,一种全新的《三冤录·增补篇》便悄然问世。
它不再是之前那种便于传抄的粗劣纸张,而是换上了细腻的薄棉纸,装订成精美的小册,封面素白,只题了“旧事”二字,仿佛闺中闲话。
内里没有一句指控,没有一声泣诉。有的,只是冰冷的时间线。
【永安二十二年,秋。
淑妃偶感风寒,太医张德正初诊,方,川贝枇杷。】
【三日后,病情加重,咳喘。
太医孙志明会诊,增药,金银花、连翘。】
【同日,东宫采买太监李福,出宫门,往西域商行“百草堂”支取银三百两。】
【七日后,淑妃夜间盗汗,心悸。
当值太医换为王景,方中添一味“安神汤”。】
【同日,皇陵修缮工程追加拨款三万两,由户部郎中李承恩经手,太子夏昭朱批。】
一条条,一桩桩,人名、时间、药物、银钱流向、宫门进出登记,环环相扣,却又彼此“无关”。
然而,那薄如蝉翼的棉纸,在烛光下却藏着最恶毒的机巧。
每一页背面的文字,都会像鬼影般渗透过来,与正面的记录重叠在一起。
于是,“安神汤”的背后,隐约透出“西域奇珍”的字样;“三万两拨款”的墨迹下,仿佛叠印着“太医院库房”的轮廓。
这册子不问罪,却页页都是罪证。它不哭诉,却字字都在泣血。
它们没有流入市井,而是通过苏月见的情报网,被巧妙地送到了京中一众王公贵胄的内眷手中。
或是夹在刚买的胭脂水粉盒里,或是藏于新裁的绫罗绸缎中。
起初,夫人们只是当做奇闻异事在私密的茶会上偷阅,可当她们将册子上的时间线与自己记忆中的宫廷旧事一对照,一股寒意便从脊梁骨直冲头顶。
“那天……我记得宫里确实说淑妃娘娘只是小病……”
“那个西域百草堂,不是专卖些虎狼之药的地方吗?”
“三万两修皇陵?那年根本没有大工程,我父亲当时就在工部!”
恐惧,一旦在枕边风里发酵,比任何刀剑都更加致命。
与此同时,温知语的第二步棋,已然落下。
她借着即将到来的“秋祭大典”,以西北王府总参议室的名义,向全天下发布了一则公告:为感念所有为大夏革新、为西北安定而牺牲或受难的英魂百姓,特号召天下所有工塾学子,于秋祭当晚,同步举行一场“烛光追思夜”。
仪式被规定得极其简单:一盏油灯,代表一点不灭的心火;一碗清水,映照朗朗乾坤;一张写有逝者名字的黄纸,寄托哀思。
没有集会,没有口号,各自在家门前、在工坊里、在田埂上,默默进行即可。
这道看似温和的号召,却瞬间引爆了积蓄已久的民意。
消息传出,响应者远不止工塾学子。
那些拿到了抚恤新法的将士家属、那些用上了新式农具的农人、那些在工厂里获得新生计的流民……无数被夏启的新政所惠及的普通人,都自发地准备起来。
秋祭之夜,当京城皇宫内还在进行着繁琐而威严的祭天仪式时,整个大夏的版图上,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革命。
从北境冰封的哨所,到江南温润的水镇,从西陲荒芜的戈壁,到东海渔村的码头。
亥时一到,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一盏,十盏,百万盏,千万盏……那微弱的烛光汇聚在一起,竟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从高空俯瞰,那光芒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河,仿佛整片大地都在以光的形式,进行着一次深沉而有力的呼吸。
京城九门提督府,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入大堂,声音嘶哑地回报:“禀……禀报督帅!城外……城外……”
“城外如何?有乱民聚众闹事吗?”提督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不,没有聚众,一个人都没有……”斥候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惊骇与不解,“但是……灯火,到处都是灯火!太多了,连绵百里,像是要把天都烧穿了!”
黑夜里,苏月见立于京郊一处高塔之上,冷眼看着那片人为的“星海”。
她身旁,一名细作低声汇报:“司使,宫里那个白发老宦官的底细查明了。他本名前朝钦天监副使,徐闻。三十八年前,因上奏‘荧惑守心,帝星黯淡’,被先帝斥为‘妄言星变,妖言惑众’,贬为净军,在藏书阁扫了一辈子地。”
苏月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一个相信天命,又被天命抛弃的人……最好用。”
她取出一页早已备好的、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旧桑皮纸,上面以模仿古籍的笔法,绘制着一幅诡异的星图。
图旁,用朱砂小楷写着八个字:“紫气贯月,女主匿祸,庶子承光。”
“想办法,让这页纸‘长’在藏书阁那本《乾元历象考》的夹页里。记得,在‘光’字下面,留一个不甚清晰的墨渍指印。”
数日后,深宫之中,那个叫徐闻的老宦官在例行擦拭书架时,“偶然”从一本落满灰尘的古籍中,发现了这页多出来的星图。
他先是疑惑,随即浑身剧震,仿佛被雷电击中。
他颤抖着手指,抚过那八个字,最终死死按在那枚模糊的墨渍指印上,像是要确认什么。
当晚,就有小太监在背地里悄悄议论:“你们看见没?藏书阁那个老掌灯的,抱着一本破书哭了半宿,嘴里一直念叨着,‘天象……天象应了三十年前的预告’……”
流言,比病毒更快地在紫禁城中蔓延。
而另一边,沉山的应对则更为直接刚硬。
他侦知太子夏昭已秘密调动两万私兵,以“秋防演武”为名,屯于京南大营,意图不明。
沉山没有选择军事对抗。
他反而下了一道令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命令——全境开放“烈士遗属返乡通道”,动用兵工厂最新生产的二十台“奔牛”系列装甲蒸汽车,护送近年来阵亡于北境的将士灵柩,归葬各自故里。
这支由钢铁巨兽组成的送葬车队,不挂王旗,只悬白幡。
车头高悬阵亡将士的黑白遗像,车身覆盖着素白的绸布。
它们日夜兼程,每过一城,便在城外鸣响三声沉闷的蒸汽炮,以示致哀。
那轰鸣,不是战鼓,胜似战鼓。
沿途百姓听闻是英雄归乡,无不夹道跪迎,焚香祭拜。
哭声、哀乐声与钢铁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沛莫能御的悲壮洪流。
当第七十八具覆盖着西北军旗的棺木,由一台蒸汽装甲车缓缓驮载,驶向通往京畿地区的主干道时,太子屯于南郊的两万私兵,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他们的刀枪,在面对这滚滚而来的民心与道义时,显得如此怯懦无力。
在所有人目光都聚焦于这些看得见的风暴时,铁账房周七,已将他那致命的拼图完成了最后一块。
他没有将户部老书史的口供与太医院的废弃药单直接公之于众。
那太粗暴,也太容易被斥为伪造。
他将所有证据拆解成三份看似毫不相干的谜题,一份是关于药理的残方,一份是关于银钱流转的账目,一份是关于宫廷人员调度的记录。
然后,他将这三份谜题匿名投递给了朝中三位以清正刚直、善于断案而闻名的御史。
信中没有署名,只在末尾附了一句话:“谁能解此百年局?”
三位老御史各自收到谜题,本以为是好事者的恶作剧。
可当他们凭着多年的刑案经验,将这三份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线索拼凑在一起时,一个埋藏了二十年、足以颠覆国本的惊天阴谋,赫然浮现在眼前!
他们震惊,恐惧,彻夜难眠。
最终,三人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种最稳妥、也最诛心的方式。
他们联名上了一道奏疏,文中对案情本身一字未提,只写道:“臣等才疏学浅,不敢妄断宫闱旧事,唯恐惊扰圣心。然近日查阅史料,见斑驳之处甚多,前后抵牾,似有隐痛。恳请陛下圣裁,是否当重修正史,以安天下人心。”
皇帝夏宏在御书房读完这份奏疏,久久不语。
他那张向来威严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他想起了民间疯传的《三冤录》,想起了内眷中流传的“旧事”,想起了那片烧红了半边天的灯火,想起了那支无人敢拦的送葬车队……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他不敢去想的答案。
“噗——”
一口鲜血,猛地喷洒在明黄的奏疏之上,如同一朵凄厉的桃花。
荒郊古庙,阿离正要动身前往下一个城镇。
临行前,她看到一位盲眼老僧坐在屋檐下,仰着头,仿佛在用耳朵倾听星辰。
“老师傅,您在看什么?”阿离好奇地问。
老僧没有回头,声音苍老而平静:“我在等一颗星。一颗本该亮了很久,却一直没亮的星。”
阿离心头猛然一震。
她瞬间明白了。
所谓的天命,所谓的星象,或许从来都不是高悬于天际的启示。
它只是人间积攒了足够多的勇气,终于敢有人把那件所有人都知道、却所有人都不敢说的真相,大声说出口而已。
她在寺庙的墙壁上,用一块炭条写下了新的一行字:“他们怕的不是我们知道谁杀了谁。他们怕的是,我们知道之后,还敢一起点灯。”
皇宫,观星阁高台。
白发苍苍的老宦官徐闻,正颤抖着双手,将一架巨大的青铜星盘,缓缓对准了西北方向。
他浑浊的老眼中,倒映着漫天星斗,最终,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了那片象征着帝王之位的紫微垣。
在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缕极淡、却无比清晰的紫气,正从遥远的北方,笔直地刺向殿前。
“三十八年了……”他喃喃自语,老泪纵横,“紫气……紫气已临殿前。”
北境,王府。
夏启面前,摆放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密报。
苏月见的“星象已动”,周七的“圣心已乱”,沉山的“兵锋已怯”,温知语的“民心已燃”。
所有的棋子,都已落在了最完美的位置。
万事俱备,只欠他一声令下,那台早已饥渴难耐的战争机器,便会以雷霆万钧之势,碾碎那个腐朽的京城。
帐下的所有将领,都在等待着那个最终的命令。
然而,夏启的目光却越过了那些捷报,落在了一张不起眼的工坊生产报表上。
上面记录着新一批高炉的钢材屈服强度,以及蒸汽机活塞的最新密封数据。
他看着窗外那片被自己亲手点燃的“星火燎原”,眼中却没有预想中的狂热与兴奋。
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与深沉。
火,已经点起来了。
但这样的火焰,足以烧毁一个旧世界,却未必能锻造一个新帝国。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传我命令。”
众人精神一振,以为总攻的号角终于要吹响。
夏启却缓缓摇头,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话。
“所有军事部署,暂时冻结。召回边境巡逻队,全境转入最高等级的……生产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