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嘶哑的咆哮在空旷的甘露殿中回响,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
他枯瘦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栗,仿佛一头被逼入绝境的苍狼,只想用最恶毒的语言,将那份让他心惊肉跳的新生事物撕成碎片。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便在大殿门口响起。
“陛下,不可!”
内阁首辅,当朝硕儒李慎行,竟不顾宫规,未待通传便疾步而入。
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官袍下摆因走得太急而掀起一阵微风。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之上。
“陛下三思!”李慎行抬起头,眼中满是恳切与忧虑,“昔年秦皇因惧卢生逃亡而焚书坑儒,自以为能禁绝异说,永固江山,却不知已将天下人心推向万丈深渊!如今七王殿下所展之物,纵然闻所未闻,称其为奇技,但究其根本,却是利国利民之器!若因其能而诛之,非但不能禁绝,反而会向天下昭示,大夏容不下一个能臣,容不下一个才士!此举,是自断臂膀,寒尽天下之心啊!”
一番话掷地有声,如晨钟暮鼓,狠狠撞击在皇帝几近暴走的心神上。
“利国利民?”皇帝喘着粗气,眼中血丝密布,他死死盯着李慎行,“你也被那逆子的妖术蛊惑了不成?!”
“臣不敢!”李慎行再次叩首,声调却愈发坚定,“臣只知,能拉动千斤巨石,便能运送万担军粮;能日行百里,便能驰援边疆。此物若用于开矿,可得百倍之利;用于筑路,可令天堑变通途!此非妖术,乃是国之重器!陛下若下诏斥之为‘淫巧’,天下百姓不信,百官不服,只会让皇室威严沦为笑柄!”
皇帝死死攥着龙床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浑浊的
他不是傻子。
李慎行描绘的前景,他岂会不知?
只是那份源自皇权最深处的恐惧,让他无法接受一个被他亲手流放的儿子,竟掌握了如此颠覆性的力量。
这种失控感,比任何刀剑都让他感到畏惧。
良久,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眼中的暴怒与杀机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阴沉。
“罢了……”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拟旨吧。”
李慎行心头一紧,以为皇帝还是要一意孤行。
“……就说,七王夏启,研制机巧,技艺可观,思虑甚勤。朕心甚慰,特赐宫廷锦缎百匹,以为嘉奖。”
李慎行猛地抬头,
皇帝没有斥责,反而给予了赏赐。
这不是妥协,而是一次更阴险的试探。
他要看看,夏启在接到这份“天恩”后,是会得意忘形,还是会愈发骄纵。
他要用这份赏赐,将夏启架在火上烤,让朝野上下都看看这个“能人”的真实嘴脸。
消息传回王府,书房内的气氛却并未因此轻松。
“主公,皇帝这是阳谋。”温知语纤手端着一杯清茶,雾气氤氲了她秀美的脸庞,“他就是要捧杀您。若您坦然受之,便坐实了恃宠而骄;若您抗旨不受,便是公然抗君。无论如何,他都有文章可做。”
夏启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捧杀?那也要看他捧不捧得起。”
他看向温知语:“你替我拟一道谢恩表。姿态要放低,措辞要谦卑,就说我惶恐不安,愧不敢当。并言明,我愿将这‘自行铁车’之术,毫无保留地献于工部,与朝廷共享,共强社稷。”
温知语冰雪聪明,瞬间便领会了夏启的意图,眼中亮起激赏的光芒:“主公高明!此举不但破了皇帝的捧杀之局,更是反将一军!将皮球踢给了朝廷!”
她立刻提笔,一封情真意切、辞藻华美的谢恩奏表一挥而就。
但在奏表的最后,她按照夏启的授意,附上了一篇名为《自行机应用十策》的附录。
这篇附录,才是真正的杀招!
奏折连夜送入京城,工部尚书接到传抄的《十策》后,只是随手翻阅,可越看,他脸上的神情就越是凝重,最后竟激动得拍案而起!
“奇才!天纵奇才!”老尚书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却精神亢奋,“运粮、开矿、筑路、排涝、驱动战船……此十策,字字珠玑,句句切中要害!这哪里是什么奇技淫巧,这分明就是富国强兵之基石!若真能实现,我大夏何愁蛮族不灭,国库不丰!”
一时间,朝堂之上,风向骤变。
原本还在观望的官员们,纷纷被《十策》描绘的蓝图所震撼。
支持将“自行机”收归国有的声音,瞬间占据了主流。
与此同时,金陵城内,外情司使苏月见却在盯着一份截然不同的情报。
她发现那位回京复命的钦差,行为举止变得十分诡异。
此人不再参与任何宴请,也不与同僚往来,每日只是将自己关在书房,常常深夜独自坐在院中,仰望星空,一坐就是一夜。
苏月见的美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一个被“鬼神之术”吓破胆的官员,不该是这般反应。
这更像是一种……等待与验证。
她立刻下令,秘密调查此人的师承与背景。
顺着蛛丝马迹,竟一路追溯到了前朝覆灭时失散的钦天监一脉!
更惊人的发现来自于潜入其书房的密探。
在一处极为隐蔽的暗格内,藏着一册手抄的古籍——《星变录》。
密探拓印回来的书页上,赫然记载着一句惊心动魄的谶语:“紫气东来,庶民执柄,天火行地,神器更易。”
苏月见看着那句“天火行地”,心头剧震。
这不正是对蒸汽机的最佳写照吗?
她没有将这份情报上报给夏启,而是将其重新封好,派人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手中——正在东行路上的阿离。
信中只有一句话:“有些人,不是来杀他的。他是在等他。”
而北境的沉山,也接到了边关急报。
与蛮族接壤的三座烽燧,在三日之内接连失联,杳无音信。
军中诸将纷纷请战,要出兵报复。
沉山却一反常态,压下了所有请战书。
他没有急于出兵,反而下令全军换装一种新式棉甲。
这种棉甲外表普通,内衬却织入了一种用细水泥纤维混合麻筋制成的特殊布料,轻便且坚韧异常。
随即,他在校场上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负重行军大赛”,广邀百姓围观。
众目睽睽之下,一支三百人的轻骑兵,身着新甲,负重三十斤,仅用半日便完成了往返百里的急行军。
归来之时,骑士们虽汗流浃背,却气息平稳,战马甚至没有出现脱力之兆。
这恐怖的耐力和机动性,远比一场局部胜利更能震慑人心。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边境。
那些潜伏在城中的蛮族探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后,脸上血色尽褪,连夜撤回了草原深处。
原本剑拔弩张的边境线,竟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王府之内,铁账房周七则在做着另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
他将各地汇总而来的“新政反馈” meticulously整理,编撰成一本名为《民声汇要》的小册子。
他没有收录那些歌功颂德的官样文章,反而专挑那些曾经对七王颇有微词,如今却态度大变的百姓言论。
“当初骂他修那水泥路劳民伤财,现在才晓得,这路走了十年都不带坏的,俺家牛车都能跑快一倍!”
“谁能想到,七王办的学堂真不要束修,俺家那泥猴子,如今也认得三千个大字了!”
他将这本薄薄的册子,通过匿名渠道,悄悄送到了那些正在金陵城内等待吏部铨选的寒门举子手中。
不出五日,科场内外,茶楼酒肆,关于“七王仁政”的议论声,便如春风化雨,悄然覆盖了整座京城。
这一切的背后,那个名叫阿离的女孩,已经离开了西北的黄土地。
她像一个幽灵,悄然东行,用双脚丈量着这片正在悄然改变的大地。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栖身于一座破败的驿站。
在驿站斑驳的墙壁上,她用一块木炭,留下了自己离开西北前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都说他在造反。可我看得很清楚——他没想推倒什么,他只是在盖一座新房子。砖是铁的,梁是火的,屋顶……亮得像星星。”
写完,她背起行囊,消失在茫茫夜雨之中。
而在千里之外,大夏皇宫最高处的摘星阁上,一个侍奉了皇帝三十八年的白发老宦官,正颤巍巍地推开窗户,遥望着西北方向的夜空。
那里的星辰,似乎比往日明亮了些许。
“三十八年了……”他浑浊的老眼中流下一行清泪,声音轻得仿佛梦呓,“紫微黯,妖星现……终于……终于有人敢点那盏灯了。”
数日后,皇帝赏赐的百匹顶级锦缎,由专人护送,浩浩荡荡地抵达了金陵七王府。
面对这份价值连城、却又暗藏杀机的“天恩”,夏启只是淡淡一笑。
他接过圣旨,对着那堆积如山的华美绸缎,对身旁的温知语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命令。
“传我的话,把这些料子,都给我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