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旗如墨,滚滚而来。
那是一面没有任何纹章的纯黑大纛,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像一道来自地狱的裂隙,散发着不祥与死寂。
旗下数十骑,人皆黑袍,兜帽低垂,仿佛一群没有面孔的幽魂,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恒定速度,向着陇西城疾驰。
肃杀之气,隔着十里地,已如实质的冰刃扑面而来。
校场高台之上,风声呼啸,吹得夏启的玄色衣袍猎猎作响。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痞气的俊脸上,此刻一片冰冷。
这不是传旨的队伍。
圣旨驾临,必是明黄龙旗,仪仗煊赫。
这支队伍,更像是执行秘密任务的刽子手。
“黑旗……”夏启身边,阿离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远方迫近的黑点,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小本子,低声道,“殿下,这是不祥之兆。”
夏启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
高台下,数千新军的操练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他身上,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踏过去。
“沉山。”夏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末将在!”沉山一步踏出,铁甲铿锵。
“传令下去,全军回营,按战时条例戒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城。”夏启的目光扫过全场,“另外,让他们把饭吃饱,把刀磨快。”
命令简洁而有力,没有一丝多余的废话。
新军迅速而有序地撤离校场,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场地上回响,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纪律性。
很快,高台上只剩下夏启和他的核心班底。
那队黑袍骑士在距离城门十里处,出乎意料地勒住了马。
他们并未靠近,也未叫门,只是如同一群沉默的雕塑,遥遥对峙,无形的压力如潮水般涌向陇西城墙。
片刻之后,一骑脱离队伍,独自上前,在五里外停下,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高高举起。
“是内廷‘静事房’的腰牌。”苏月见的美眸微眯,她的情报网络早已覆盖京畿,对皇城内的各种阴暗角落了如指掌,“静事房,专办皇帝不愿见光、不愿留档的脏活。看来,陛下并不想跟我们好好谈。”
“不是来接礼的,是来退礼的。”夏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看向阿离,“阿离,你胆子大,腿也快。去一趟,问问他们想干什么。记住,只问话,别动手。”
“是,殿下。”阿离毫不畏惧,娇小的身影转身便下了高台,牵过一匹快马,如一道青色的闪电,独自向着那片不祥的黑色驰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阿离此去并未发生任何冲突。
她与那名黑袍骑士远远交谈了几句,便策马返回。
“殿下,”阿离翻身下马,气息微微有些急促,眼神却依旧清亮,“他们说,他们是‘清道夫’,奉命来清理‘不该出现在世间的东西’。他们不持圣旨,只带来一个陛下的漆封铁匣,请您明日辰时,在府衙前‘接收’。”
“清道夫?好大的口气!”沉山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夏启冷笑一声:“好一个‘接收’,不是‘接旨’。父皇这是连君臣的名分都不想给了,想直接用皇权把我碾死。”他转头看向温知语,“知语,看来我们得改改章程了。”
温知语秀眉微蹙,随即她连夜召集了礼房的官吏,一盏盏油灯下,一份全新的接待方案被迅速拟定出来。
“殿下,他们想用黑衣压你一头,我们就用规矩压他们一身。”温知语将修改后的章程递给夏启,声音清冷而坚定,“我已将迎宾仪仗,从郡王规格,直接升格至亲王规格。明日清晨,鸣钟三通,甲士列道三百步,文武官员出城五里相迎。所有旗帜的角度我都亲自校准过,要确保日光映照在旗面上时,我们‘大夏西北卫’这五个字,能清晰地映入他们每一个人的眼中。”
她顿了顿,补充道:“礼大于权之时,便是君臣易位之始。他们越是想藐视规矩,我们就越要把规矩做到极致,用这煌煌大礼,告诉他们,这里是陇西,不是他们可以肆意妄为的内廷暗房!”
另一边,苏月见已悄然回到外情司的密室。
她快速翻阅着近几日从京城到陇西沿线暗桩传回的所有密报,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条诡异的路线。
“绕开了所有官方驿站,只在私设的暗桩换马补给……补给清单里,有大量的火油罐……”苏月见的美眸中寒光一闪。
她立刻明白了对方的险恶用心。
这群人根本不是来传达什么旨意的,他们是来执行“焚毁”任务的!
他们要烧掉那份《全国边镇治理建议书》的原件,再伪造一个夏启拒不接“旨”、当场抗命的罪名,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动手。
苏月见不动声色地签发了几道密令。
很快,数十名伪装成巡防兵的外勤司精锐弓弩手,分批进入了城门瓮城两侧的箭楼,悄无声息地替换了原有的守军。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等待命令。
夜色渐深,沉山也接到了夏启的密令。
他亲自从新军中挑选出八十名最悍勇的老兵,让他们换上早已淘汰的旧式铠甲,扮作羸弱的城防军,列于明日迎宾道的两侧。
这看似是一种示弱和归顺的姿态,但每一名士兵的腰间,都暗藏着一把上了膛的短管燧发铳。
“听着!”沉山的声音如同冬日的寒冰,“明日,若对方敢有任何异动,第一轮齐射,打马腿!若他们还不老实,第二轮,给老子对准他们车上的火油罐,点天灯!”
与此同时,一支装备精良的机动巡导队已悄然出城,如幽灵般潜伏在城外十里处的山谷中,死死卡住了黑袍使者来时的道路。
一张无形的大网,已将这群“清道夫”牢牢罩住。
城内,铁账房周七也没闲着。
他带着几名心腹,连夜将那份惊世骇俗的《全国边镇治理建议书》以及财政图谱的副本,加盖了七皇子私印的火漆,分头送往陇西城内的三大商会、五大学堂以及各边镇联络站。
每份副本都附有一张简笺:“若陇西有不测,请诸公共鉴此策,传之后世。”
做完这一切,周七从怀中取出一张极薄的信纸,小心翼翼地夹入了那份即将呈递的《建议书》主册的末页。
那上面,用蝇头小楷抄录了朝中某位阁老写给门生的私信片段:“……陇西财政自足,已成气候,若不早除,必为尾大不掉之患,动摇国本……”
此物,不出则已,一出,便是一柄足以在朝堂之上掀起惊涛骇浪的利刃!
夜深人静,使者下榻的驿馆一片死寂,他们拒绝了府衙送来的一切酒食,也拒绝了任何形式的接风宴,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油盐不进的姿态。
夏启对此毫不在意,反而下了一道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命令。
他命人在城中各处要道广贴告示:“天子遣使已至陇西,嘉奖七殿下治边之功!新政有望推行天下,万民同沐圣恩!”
消息一出,沉寂的陇西城瞬间沸腾了!
百姓们自发地走出家门,奔走相告,无数盏灯笼被挂在屋檐下,汇成一片灯火的海洋,将整个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他们敲锣打鼓,燃放烟花,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喜悦与期盼。
阿离带着她的日记本,穿行在欢腾的人群中。
当她巡查至南市时,听到一个卖炊饼的老妇人,一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对着京城的方向喃喃自语:“苍天有眼啊……原来咱们这些苦哈哈过的日子,也能被天上的皇上知道了……”
阿离的笔尖在纸上微微一顿,随即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他们想烧掉一份折子,却不知道,殿下早已将火种撒遍了人间。这火,是民心。民心之火,一旦点燃,便再也无法熄灭。”
夏启站在府衙的最高处,俯瞰着脚下这座因他一道“谎言”而变得灯火辉煌、充满希望的城市,嘴角噙着一抹无人能懂的笑意。
他们带来的,是皇帝冰冷的杀意。
而他回敬的,是倾城滚烫的民意。
这一夜,陇西无眠。
风暴,正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疯狂积蓄着力量。
第二天清晨,当时辰的刻漏指向“辰”字时,府衙厚重的大门在一片肃静中缓缓开启。
黑袍使者的首领,面无表情地踏入了这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的庭院,他的手中,捧着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漆封铁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