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滚滚,仿佛是上苍为这份即将搅动天下的奏章擂响了战鼓。
夏启立于窗前,任由夹杂着雨丝的夜风吹拂在脸上,冰冷的触感反而让他头脑愈发清醒。
他身后的温知语、周七等人,皆被他那句“请他御览施行”的狂言所震慑,一时竟无人言语。
“殿下,此举……无异于将我们彻底推到朝堂的对立面。”周七最先回过神,他掌管着钱粮,深知这份建议书背后所代表的经济实力有多么骇人。
一旦这份报告被户部那群老狐狸看到,他们会立刻意识到,陇西不再是那个需要朝廷输血的贫瘠废土,而是一个能自我造血、甚至反向输出的庞然大物。
夏启缓缓转身,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周七,你觉得我们现在,还在朝堂之内吗?”
一句话,让周七哑口无言。
是啊,从七皇子被构陷流放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是被排斥在外的弃子。
所谓的忠诚,在那些高居庙堂的衮衮诸公眼中,不过是个笑话。
“与其被动地等待他们下一次的毒手,不如我亲手把牌桌掀了,重新定下规矩。”夏启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我夏启治理下的边镇,是何等模样!我更要让那位坐在龙椅上的父皇明白,这天下,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
一份以明黄锦缎封缄,盖着七皇子私印的《全国边镇治理建议书》,被郑重地放入一个紫檀木盒中。
沉山亲手挑选了三十六名新军中最挺拔、最悍勇的锐士组成仪仗队。
他们没有穿象征杀伐的铁甲,而是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劲装,腰悬佩刀,脚蹬翻毛军靴,精神抖擞,气势如虹。
没有鸣锣开道,没有旌旗招展。
这支特殊的队伍自陇西城门出发,一路向东,直奔京城。
他们的行进速度不快不慢,既保证了威仪,又足以让消息在他们抵达下一站前,就提前传开。
他们沿途不惊扰任何地方官府,只在官方驿站更换马匹、补充给养。
每到一处,仪仗队便在城中最繁华的十字街口短暂停留,三十六名锐士如标枪般矗立,沉默地接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敬畏、探究的目光。
很快,一场前所未有的奇景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上演。
这支队伍就像一个移动的舞台,百姓们争相围观,议论纷纷。
“看!那就是陇西七殿下的亲兵!个个都跟画里走出来的天神一样!”
“听说他们护送的是一份能让边疆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的神仙策!”
“这哪是上奏章啊,这分明是在巡游天下,向所有人展示七殿下的功绩!”一位在茶楼二层凭栏远眺的县令,端着茶碗,手微微发颤,低声对身边的幕僚感叹道。
这正是夏启想要的效果。
他要的不是一次秘密的进谏,而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阳谋,一场裹挟着民意的政治示威。
而在京城,风暴的中心,另一张大网早已悄然撒开。
苏月见提前派遣的数十名外情司精锐,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消失在京畿的市井之间。
他们化身为走卒商贩、说书艺人、落魄文人,在各大酒楼、茶馆、瓦舍勾栏里,不动声色地散布着一份份手抄的《西北新政实录》。
“各位看官,且听我言!话说那陇西之地,昔日是‘风吹石头跑,遍地不长草’的穷恶之地。可自打七殿下去了,怪事就来了!这第一怪,叫‘兵不扰民’!殿下的兵,不住百姓家,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反倒帮着修渠铺路,比亲儿子还亲!”
“再说那第二奇,叫‘官受监督’!衙门口立了个大木牌,每月初一,官府花了多少钱,收了多少税,一笔一笔写得明明白白,谁都能去看,谁都能去问!贪官污泥,再无藏身之处!”
“最绝的是第三桩好事,叫‘贫户得田’!凡是愿意开垦荒地的,官府不仅分给你地,还借给你种子和农具,头三年免税!这日子,可不就有了盼头!”
这些通俗易懂、活灵活现的故事,像一颗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京城激起了层层涟漪。
尤其是那些寒窗苦读、心怀天下却报国无门的太学生们,更是听得热血沸腾。
数日之内,一封由上百名太学生联名签署的奏疏被递进了通政司,恳请天子“遣使察边政得失,若为实情,当推行天下,以安万民”。
舆论的潮水,正被巧妙地引向皇城。
总参议室里,温知语正对夏启解释着《建议书》中真正的杀招。
“殿下,这份建议书,看似是为国分忧,实则暗藏玄机。我在其中特意加入了一条,建议在各大边镇设立‘边政观察使’一职。”温知语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此职位品级不高,却可绕过地方官府与六部,直接向陛下奏报边疆实情。人选由陛下亲自从京中德才兼备之士中钦点,任期三年。”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这便是一个死结。陛下若真想了解边情,派来的人必然要依仗我们才能看清真相,久而久之,此人必为我们所用,等于我们在朝中安插了一个直达天听的眼线;可若他担心这一点,派个庸才或者我们的人过来,那正中我们下怀;倘若他疑心重,干脆不设此职,或派心腹严查,那便坐实了他忌贤妒能、不愿见边疆安宁的帝王心术,必失天下士子之心。”
此计,名为献策,实为逼宫!不带一丝烟火气,却让人无从拆解。
就在京城暗流涌动之际,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密报被送到了沉山的案头。
“总教官!黑山、白狼二部约三千骑,趁着冬雪未化,正沿黑水河南下,意图劫掠我方边境三座新村!”
这是两支在上次大战中逃脱的蛮族残部,凶悍异常。
按规矩,如此规模的敌情,必须上报夏启,由他亲自定夺。
然而,沉山看完军报,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杀机一闪而过。
他没有片刻犹豫,直接抓起令箭。
“传我将令!机动巡导队全体集合,一刻钟后出发!奔袭雪狼谷!”
副将大惊:“总教官,不请示殿下吗?”
沉山头也不回,声音冷得像冰:“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新军的刀磨了这么久,若连几只丧家之犬都需殿下费心,还要我们何用?”
“新军不出,何以立信?”
这句话,随着军令传遍全营。
仅仅两日后,捷报与沉山那句掷地有声的问话,一同摆在了夏启的桌上。
机动巡导队急行军三百里,在雪狼谷设下绝妙埋伏,以逸待劳,全歼三千蛮族骑兵,俘获战马两千余匹,斩下的首级被高高悬挂在边境关隘之上,震慑四方。
与此同时,铁账房周七也送来了他呕心沥血的成果。
他将陇西近半年来的财政收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图谱形式展现出来。
柱状图代表收入,曲线图代表支出,饼状图代表各项产业占比……一切都清晰明了,一目了然。
报告的核心结论只有一句话:陇西财政不仅实现了自给自足,其年度盈余,足以支撑一支万人规模的常备精锐部队整整三年的全部开销!
当这份图谱随着《建议书》一同被呈递到朝中户部官员手中时,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尚书,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张薄薄的纸。
他骇然失色,嘴里反复念叨着:“此非藩镇,乃国中之国!国中之国啊!”
各方汇聚而来的信息,如同一条条溪流,最终都涌向了夏启。
三天后,从京城飞驰而回的快马带来了第一个消息:奏章已顺利递入宫门,至今未被驳回,也未有任何批复。
石沉大海,往往意味着最猛烈的暗流。
夏启站在校场的高台之上,俯瞰着下方数千名新军士卒正在进行着整齐划一的队列操练。
他们的呐喊声、脚步声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力量。
他迎风而立,玄色衣袍猎猎作响,忽然轻声问向身边的阿离:“你说,父皇现在,是在烧了那份奏章,还是在读它?”
阿离正专心致志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闻言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半分畏惧,反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淡然。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合上了日记本,喃喃自语,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礼到了,门不开,那就撞。”
话音刚落,仿佛是某种宿命的印证,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道烟尘陡然冲天而起,正以惊人的速度向陇西城席卷而来!
那是一队骑士,马上之人皆身着统一的黑袍,兜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他们队列森严,行动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虽然离得尚远,但那股凌厉的杀机,已经如同实质的寒风,扑面而来。
更诡异的是,这队人马高举的旗帜并非明黄的圣旨龙旗,而是一面纯黑的旗帜,在风中飘展,却没有任何纹章或字样。
夏启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不是传旨的队伍。
这是……来自皇权的,沉默而致命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