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甲胄的校尉甩下马鞭,铁环撞击声惊得台阶下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窜进柴堆。
他扯着嗓子宣完令,拇指蹭了蹭腰间枢密院的银鱼腰牌,嘴角斜斜挑向夏启:“三日内三百件铁器,东岭兵站。耽误了军资,你这流放的罪可就不是圈在寨子里了。”
夏启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三日前密报说赵崇安的人在枢密院走动,原是要抢这头茬铁器。
他望着校尉甲叶上斑驳的擦痕,突然笑了:“将军稍等。”话音未落,小石头已经小跑着去了柴房,回来时胳膊上搭着五把锈迹斑斑的锄头,铁刃上结着暗红的锈痂,木柄处还裂着细缝。
“这是往年官营铁坊的货。”夏启指尖敲了敲其中一把的刃口,锈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将军请看,柄孔偏了半指,刃口卷得像狗啃的。去年春播,西头张阿大的锄头刚刨两下,刃子直接崩飞,差点削了他儿子的脚。”
李昭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突然凝住——他在边军当百夫长时,确实见过新兵扛着裂了缝的铁锨翻土,木柄突然断裂,铁头砸在脚背上,当场肿得像发面馒头。
他蹲下身,用佩刀挑开一把旧锄头的焊缝,果然露出参差不齐的接口,锈水顺着刀身往下淌。
“再看启阳造的。”夏启朝铁坊方向扬了扬下巴。
阿秃儿带着两个工匠抬来五把新锄头,晨露还沾在木柄上,铁刃泛着青灰色的光。
小石头蹲在地上,把新旧锄头并排摆开,像在摆开两排待审的士兵。
“第一把,刃口开锋十五度,和冻土角度刚好。”夏启弯腰拾起一把,手腕轻旋,锄头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第二把,柄孔和木柄严丝合缝,用生漆粘了三层。”他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木柄纹丝不动,“第三道检验最狠——”他突然把锄头往李昭手里一塞,“将军试试?”
李昭没防备,沉甸甸的锄头差点砸到脚面。
他下意识攥紧木柄,照着地上的冻土劈下去——“咔”的一声,铁刃没入三寸,拔出来时刃口干净得能照见人影。
他抬头时,额角已经冒了细汗:“好……好沉的分量。”
“每把锄头都要过秤。”夏启指了指铁坊门口挂着的铜秤,“三斤八两,多一钱少一钱都回炉重铸。”他的声音突然提高,惊得围观的百姓往前挤了挤,“官营铁坊为什么总出次品?因为造的人不心疼,用的人没处说理!启阳铁坊有个规矩——”他转身看向人群里攥着新锄头的老周头,“谁用谁签字,坏了追谁的责!”
老周头立刻举着锄头喊:“七爷说得对!我家那把要是崩了刃,我扛着锄头去铁坊找你!”年轻媳妇跟着起哄:“对!坏了找铁匠,找用的人,别让我们庄稼汉背黑锅!”
李昭的耳尖被吵得发烫。
他望着满地发亮的新锄头,又瞥了眼那些举着旧锄头交头接耳的百姓——要是真把次品发下去,士兵骂的是枢密院;可要是按夏启的规矩……他摸了摸腰间的腰牌,突然觉得这腰牌有点硌得慌:“那你说怎么着?”
“第一,我派两个工匠跟着押车,装货时当场验。”夏启伸出一根手指,“第二,兵站收了货要签字画押,一式三份,你一份我一份,贴在铁坊门口让百姓看。”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三——”他突然笑了,“要是三个月内铁器坏了,不管是用坏的还是扔坏的,我启阳铁坊包修。但修之前,得让百姓看看是谁的责任。”
李昭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胡闹”两个字。
他想起上个月东岭兵站丢了十车军粮,最后查来查去是仓官监守自盗——要是真能留个凭证,倒省得自己背黑锅。
他咬了咬牙:“成!就按你说的办。”
夏启冲小石头使了个眼色,小石头立刻跑进屋,抱出一叠写满字的竹片。
李昭盯着竹片上的“启阳铁坊验货单”,突然觉得这流放的七皇子,比京城那些养在深宅里的贵公子,多了点让人心慌的东西。
日头升到头顶时,铁坊门口的大槐树下已经支起了两张长桌。
夏启摸着桌角新刷的红漆,望着阿秃儿带着工匠往桌上搬铜秤、量尺和一摞带泥印的木牌。
远处传来小石头的吆喝:“都散了都散了!下午辰时三刻开验,每家派个能识字的来看着!”
有个小娃攥着他的衣角仰头:“七爷,下午能看见签字吗?”夏启蹲下身,揉了揉小娃的羊角辫:“能看见。不光能看见签字,还能看见——”他望着铁坊烟囱里升起的黑烟,像一条直上云霄的龙,“能看见规矩。”
日影西斜时,几个工匠抬着油布盖的木箱从铁坊出来,箱角的“启阳造”三个字被擦得发亮。
夏启摸了摸箱盖上的封条,转头对李昭笑:“将军,下午验完货,咱们就发车。”
李昭望着那排箱子,突然觉得后颈发凉——他这哪是来征铁器,分明是来给夏启的规矩当证人的。
而在铁坊深处,新砌的高炉正发出低沉的轰鸣。
炉门打开时,赤红的铁水倾泻而出,映得墙上刚挂的“质量问责”木牌,像着了火似的。
日头西斜时,启阳寨外的老槐树下已围了三层人。
两张新刷红漆的长桌支在土坡前,桌上摆着铜秤、量尺和一把寒光凛凛的铁锤——这是夏启特意让人从铁坊取来的,锤柄还沾着未擦净的铁屑。
“第一把,犁铧。”阿秃儿扯着嗓子喊,两个工匠抬着木盘上来,三十把犁铧在夕阳下泛着青灰。
夏启挽起袖口,指尖在第一把犁铧刃口轻轻一刮,又摸出块羊脂玉镇纸似的放大镜——这是系统商城换的,说是能照见发丝细的纹路。
他凑近一瞧,突然停住。
“这把。”他屈指敲了敲第三排左数第二把,“砂眼。”
工匠的手猛地抖了下。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络腮胡,叫老耿,是铁坊最熟练的锻工。
他凑过去看,脸瞬间涨得通红——刃口内侧确实有个针尖大的砂眼,不仔细看根本瞧不见。
“砸了。”夏启把犁铧往桌上一放,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人群。
老耿的喉结动了动,抄起铁锤的手直颤:“七爷,这……这是头回出这种错,我再回炉重铸——”
“现在砸。”夏启伸手按住他的手背,“你心疼,我比你更心疼。可规矩要是软了,往后十把百把都会出这种错。”他松开手,退后两步。
老耿闭了闭眼,铁锤重重落下。
“咔嚓”一声,犁铧裂成两半,断口处露出暗灰色的蜂窝状纹路。
围观的百姓先是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叫好声:“砸得好!”“七爷连自己的东西都这么狠,给咱们用的还能差?”
阿秃儿趁机挤到人群前,大嗓门震得槐叶直颤:“各位乡亲可知道?前儿个我去南边镇子,看见官营铁坊的锄头,刃口卷得能挂油瓶!十把里能有三把不崩的,都算匠户烧高香了!”
“可不是!”人群里挤进来个挎竹篮的老妇,“我娘家侄子在官坊当差,说上头催得急,火候没到就往冷水里淬,铁片子脆得跟瓦片似的!”
李昭站在人堆最后,喉结动了动。
他摸着腰间的银鱼腰牌,突然觉得这东西沉得压得慌——他在边军见惯了这种事,可头回见有人把“砸自己的货”当成理直气壮的事。
日影渐长时,验货台收了。
老耿蹲在碎铁堆前,用竹片小心收着残渣,肩膀一抽一抽的。
夏启走过去,蹲下身拍了拍他后背:“今晚去伙房,让张婶给你留碗炖肘子。错了改,改了记,比砸十把犁铧都强。”
老耿猛地抬头,眼眶通红:“七爷放心,明儿我天不亮就来守炉,再出这种错,我自己拿铁锤砸手!”
人群散得差不多时,李昭蹭到小石头身边。
他望着铁坊烟囱里冒的黑烟,压低声音:“你们就不怕……上头怪罪?”
小石头正用布擦铜秤,闻言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七爷说,东西是给人用的。对得住干活的手,对得住用东西的人,这理比天还大。朝廷要是连这理都容不下……”他顿了顿,拍了拍腰间的短刀,“那我们就给朝廷立个新理。”
李昭没再说话。
他望着小石头挺直的脊梁,突然想起自己刚当兵那年,班长教他擦刀时说的话:“刀是兵的命,你对它狠,它才对你真。”原来理都是通的,不分刀还是铁。
当晚,夏启的竹楼里点着松明子。
李昭攥着茶盏,指节发白:“东岭兵站的仓官我熟,他要三百件,咱们先交五十。余下的就说高炉出了毛病,得修半个月——我帮你拖。”他抬头时,眼里闪着灼光,“将军们要的是铁,但他们不知道,你们造的是‘规矩’。这规矩要是立住了……”他没说下去,喉结动了动。
夏启望着跳动的火光,嘴角微扬。
他早看出李昭不是趋炎附势的人,边军的风沙吹得掉官油子的滑头,吹不掉当兵的血性。
“将军若肯秉公,启阳寨的铁,往后边军要多少,都按今日的规矩来。”
三日后清晨,寨门口的青石板被露水浸得发亮。
五十辆板车排在道上,每辆车都盖着绣“启阳”二字的红布,布角用桐油浸过,雨水都透不进去。
夏启亲手把首辆板车的红布抻平,指尖拂过“启阳”二字的金线——这是系统兑换的苏绣娘连夜赶的,针脚密得能数清。
“走嘞——”赶车的老张头甩了个响鞭,板车“吱呀”启动。
百姓挤在道边,有举着煮鸡蛋往车夫兜里塞的,有抱着娃喊“叔叔们路上小心”的。
最前头的小媳妇突然拔高嗓门:“让南边那些官老爷瞧瞧,咱们启阳的铁,砸不烂!”
人群哄笑起来。
夏启望着晃动的红布,正想转身,西边山道突然扬起尘烟。
马蹄声由远及近,为首的青衫管事勒住马,远远拱手:“启阳七爷?在下陇右王记的周管事,听闻贵处精铁问世,特来采买百件。粟米三十石,换百件铁器,如何?”
夏启的目光落在商旗上——褪色的暗纹里,隐约能看出半枚蝎子印记。
这是周猛昔日勾结的黑市商队标志,他在密报里见过三次。
“周管事远来是客。”他笑着上前,“先请进寨用茶。至于买卖……”他扫了眼板车后扬起的尘烟,“咱们慢慢谈。”
周管事下了马,随从们跟着进寨。
夏启站在原地,望着商队扬起的尘烟,手指轻轻敲了敲腰间的玉佩——这是系统抽奖得来的,玉质温凉,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炭。
小石头凑过来:“七爷,王记的人……”
“盯着。”夏启轻声道,目光扫过铁坊方向——高炉的轰鸣声里,新一批铁器正在浇铸。
他望着渐暗的天色,嘴角勾起一抹笑。
规矩立处,即是疆界。
可这疆界之外,总有些不长眼的,偏要撞上来。
(当晚,夏启在书房翻着密报,烛火突然被风扑灭。
黑暗中,他摸到案头的铁锤,指尖擦过锤柄的铁屑。
窗外,王记商队的帐篷里透出几点火光,像极了蛰伏的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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