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查使车驾碾过的雪泥未消,第三日卯时,夏启已带着张铁匠、小石头和三十个裹着粗布棉袄的民夫立在西沟南坡。
山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他哈出的白气却凝成雾团,裹住腰间那方用旧帕子包着的磁石。
“张叔,”他蹲下身,指尖扒开表层冻硬的雪壳,露出底下泛着锈红的土,“你看这颜色。”张铁匠眯眼凑近,铁钳般的手指抠了块土搓开,碎末里竟有细砂般的闪光点:“这是……”“褐铁矿。”夏启将磁石按在土上,立刻有细碎的黑粒吸在石面,“品位不高,但露天矿,挖起来省力气。”
民夫们扛着铁镐围过来,有人用冻得通红的手背蹭鼻子:“七爷,这土能炼出铁?”“能炼出精钢。”夏启起身拍了拍膝头的雪,目光扫过坡下蜿蜒的溪涧——阿秃儿密报里说的“泛白沫的泉眼”就在上游,“等铁水淌起来,你们手里的木矛,就能换成铁枪。”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张铁匠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弯腰抄起铁镐往地上一杵:“都愣着干啥?清地表!石头树根全刨干净,窑炉地基明儿就得打好!”
正闹着,山脚下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阿秃儿的黑马冲上坡来,积雪被踢得四处飞溅,他本人更是浑身湿透,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帽檐滴下的水在胸口结了层薄冰:“七、七殿下!周猛那狗日的带了二十个亲兵,扛着油罐往这边来了!说是奉北境司的令,要查封非法冶铁!”
夏启的瞳孔微缩。
他望着北方雪原上那串新踩出的马蹄印,嘴角勾起抹冷意——林缚前脚刚押走周猛,后脚这蠢货就敢私调亲兵?
看来是有人在背后给他递刀子。
“小石头。”他转身,玄色棉袍被风掀起一角,“带戍卫去矿口两侧林子埋伏。砍些枯枝堆成假工棚,棚里支上坩埚架子——空的就行。”小石头应了声,腰间短刀在雪光里一闪,带着人猫腰钻进松林。
“老陶头。”他又唤过个灰胡子的民夫,“回寨里跟人说,七殿下从西域请了炼铁仙师,三日内能点石成金。”老陶头挤眉弄眼地搓手:“明白明白,小的这就去说,保准传得比山雀飞还快。”
“阿秃儿。”最后他看向还在喘气的看守队长,“你说你想当启阳卫副统领?”阿秃儿猛地挺直腰杆,雪从他肩甲上簌簌落下:“殿下信我,我这条命都是您的!”夏启拍了拍他肩膀:“等会儿周猛要是跑,你替我踹他腘窝——往死里踹。”
暮色漫上山头时,周猛的队伍到了。
二十个亲兵裹着熊皮斗篷,腰间油罐撞得叮当响,为首那人脸上还带着林缚审他时留下的掌印,此刻却像条红了眼的狼,举着火把往坡上冲:“烧了这黑作坊!让林缚看看谁才是北境的天——”
假工棚里的“火光”适时亮起。
几个“工匠”裹着破布来回奔走,坩埚架子上“铁水”蒸腾的热气(实则是民夫往烧红的石头上泼的水)模糊了视线。
周猛的火把映得他眼底发亮,他扯着嗓子吼:“泼油!烧!”
油布裹着松脂“轰”地炸开,烈焰腾起两丈高,火星子噼啪溅到雪地上。
周猛望着被火舌吞没的“作坊”,终于露出笑——只要烧了这炼铁的证据,林缚就算想保夏启,也得看北境军的脸色!
可下一刻,林子里传来清脆的哨声。
滚木从两侧山坡轰隆隆滚下,瞬间封死退路;小石头带着戍卫从树后窜出,手里的投石索抡得呼呼响,泥丸像雨点子般砸向亲兵。
周猛的刀刚拔到一半,后膝突然传来剧痛,整个人重重摔在雪地上——阿秃儿的皮靴还悬在半空,靴底沾着他的血。
“周将军深夜莅临,”夏启披着黑氅从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走出来,雪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响,“连礼都不送就动手?太不懂规矩了。”他身后,张铁匠举着火把凑近被烧的“设备”,火光照出木架上涂的沥青,还有坩埚里空得能照见人影的陶罐。
周猛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想爬起来,却发现阿秃儿的脚正死死踩着他的手腕。
火光里,夏启的眼尾被映得泛红,像淬了火的刃:“你烧的不是铁,是你的命。”
山风卷着焦味掠过,有人捡起块烧剩的木片——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启阳冶铁坊”,墨迹还没干透。
夏启的皮靴碾过焦黑的木屑,靴尖重重磕在反射炉的砖墙上。
炉门被踢开的刹那,炽热的气浪裹着橙红的光涌出来,映得周猛脸上的掌印像团化开的血。
他盯着炉内跳动的火焰,又转头看向被烧得只剩炭架的假工坊,喉结动了动,突然发出嘶哑的笑:“你...你早就算好了?”
“算好了你急着跳墙。”夏启伸手接住从炉口溢出的火星,任那点热意灼得掌心发红,“审你时,你把北境司的账本藏在马厩草垛里——当我查不到?”他话音未落,周猛的亲兵里突然有人瘫坐在雪地上,裤脚洇出深色水痕——昨夜小石头带人摸进周猛营地,早把那本记着克扣军粮、私卖盐引的账本偷了出来。
山风卷着焦味灌进众人鼻腔。
张铁匠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凑近炉子,铁钳在炉口晃了晃又缩回来:“七爷,这耐火泥是按您给的方子配的?”“碎砖掺红土,加了西域传的秘方。”人群里响起抽气声,几个老人跪下来朝炉子拜了拜,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
“肃静!”
马蹄声碾碎了喧哗。
兵部使者的青呢小轿被八名铁甲卫抬上坡来,轿帘一掀,穿绯色官服的中年人扶着腰牌跨出轿门,冰碴子从他皂靴上簌簌落下:“启阳寨夏启接旨。”
夏启拍了拍斗篷上的灰,单膝点地。
使者展开明黄诏书,声音像敲铜盆:“北境不稳,边军缺械。着启阳寨设官督民办工坊,采铁炼器,所出铁器三成送幽州军,七成留寨自用。钦此。”
“谢陛下隆恩。”夏启叩首时,余光瞥见周猛被两个卫卒架着往囚车拖。
那厮脖颈上的青筋暴起,突然嘶吼着挣开束缚,踉跄着扑过来:“夏启!你仗着撑腰算什么本事?等我到了京城——”
“押紧了。”夏启站起身,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磁石,“周将军不妨在囚车里想想,你账本上记的‘送吏部王侍郎二十车盐’,那王侍郎上个月刚被参了个‘通胡’的罪名。”周猛的嘶吼戛然而止,脸色白得像雪,被卫卒拖走时,膝盖在雪地上擦出两条血痕。
阿秃儿搓着手凑过来,腰间新佩的副统领腰牌闪着冷光:“殿下,末将这就带人去守矿道——”“不急。”夏启望着远处炊烟升起的启阳寨,哈出的白气里浮着笑意,“先让老陶头去晒盐场传话:明儿起,工坊招二十个壮工,月钱比晒盐多三成。”阿秃儿眼睛一亮,抱拳跑远时,皮靴踩得积雪咯吱响。
七日后卯时,西沟南坡的风里裹着铁锈味。
张铁匠的徒弟举着铁钳从炉口夹出块黑红的铁块,刚放到砧子上,围观的百姓就爆发出欢呼。
那铁块还滴着铁水,在雪地上烧出个冒烟的洞。
老陶头挤到最前面,用枯枝戳了戳铁块,枯枝“咔”地断成两截:“硬!比青石板还硬!”
“这是粗铁。”夏启接过张铁匠递来的铁钉钉锤,木梁上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得锻打七遍,去了杂质才能做农具。”他扬起锤子,阳光在钉尖闪了闪,“但今天,我们先钉下第一根钉子。”
“当——”
铁钉没入木梁三寸,震得夏启虎口发麻。
他望着台下仰起的一张张脸,有晒盐的老汉,有编筐的妇人,有昨天还攥着木矛的戍卫。
人群里,小石头举着块铁疙瘩冲他笑,脸上沾着黑灰;阿秃儿扶着个瞎眼婆婆,正指着炉子给她讲“铁水是怎么从石头里流出来的”。
“你们看,”他提高声音,“这钉子不是从京城运来的,不是从西域买来的。是我们自己的手,自己的火,炼出来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山脊线,那里有个模糊的影子正凝望着炉火,“往后,我们的刀枪、犁耙、房梁,都要自己造。因为——”他叩了叩木梁上的钉子,“我们的命,也要自己攥着。”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响起时,夏启正看着张铁匠指挥民夫把铁块抬去锻打。
淡蓝色的光屏浮现在眼前:【技术革新·初级】任务已发布,进度条上的数字从0跳到1%。
他勾了勾嘴角,刚要收屏,眼角的余光突然捕捉到山脊线上的动静——那个影子动了动,转身消失在晨雾里。
晨雾未散,西沟南坡已人声鼎沸。
昨夜一场雪刚停,大地银白如裹,可工坊前的空地上,新踩出的脚印早把雪面踏成了斑驳的灰。
有人举着刚分到的铁锄头比划,有人踮脚往炉子里张望,还有个小娃捡了块冷却的铁渣,宝贝似的揣进怀里。
“七爷!”小石头跑过来,手里攥着块还带着余温的铁块,“张叔说这炉能出三百斤粗铁!够打五十把锄头了!”夏启接过铁块,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粝的表面传来。
他望着工坊里跳动的炉火,又望向被晨雾笼罩的北方——那里有蛮族的帐篷,有未被踏足的矿山,有更烈的风,更烫的铁水。
“五十把锄头,”他轻声说,“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