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馆的木窗棂漏进细碎的光,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沉浮,像永远落不完的骨灰。男孩站在褪色的幕布前,身上是改小了的北镇协司旧式作战服,肘部打着粗粝的补丁,浆洗得笔挺。镜头刚对准他苍白的、还带着少年绒毛的脸,门外就撞进来一道急促的身影。妻子扑进他怀里,指尖攥着他磨毛的袖口,指甲缝里是洗不净的机油黑垢。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在满是陈旧相纸和定影水气味的空气里:“能不能不走?”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喉结滚动许久,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肩膀,望向窗外——那里,欧克斯山脉方向的天际线,终日笼罩着一层铁锈色的阴霾,低矮的云被远处炮火映得时明时暗。他吐出两个字:“不能。”
快门落下,胶卷卷动的声音干涩。定格了他眼底未散的、属于十六岁少年不该有的温柔,与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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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克斯山脉,第三道棱线,北镇协司第四十七步兵师防区。
空气里飘着永不消散的焦糊味,混合着金属熔毁的腥气、劣质润滑剂和人体排泄物的恶臭。山脉早已不复苍翠,裸露的岩体被反复炮击犁成了齑粉,又被高温烧结成大片大片暗红色的、玻璃态的壳。扭曲的钢筋和炮塔残骸半埋在灰白色的尘土里,像巨兽腐烂后支棱的肋骨。偶尔能看到一截烧成炭状的手,或半张嵌在防爆盾碎片里的、表情凝固的脸。
“八十万对四十万。” 战壕里,一个满脸烟灰、嘴唇干裂的老兵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唾沫落在焦土上,瞬间被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斑点。“黑崽子们把东线三分之一的仆从军都压过来了。”
他身旁,一个年轻士兵正用颤抖的手往弹匣里压子弹,子弹是暗哑的铜色,底火处有北镇自产的粗糙印记。他的作战服不合身,肘部有补丁。他叫陈河,就是照相馆里那个男孩。
天际线上,黑金国际的攻击波次又一次涌来。那不是整齐的方阵,而是潮水般的、漫山遍野的灰绿色斑点。改装过的重型运兵车咆哮着,履带碾过战友和敌人的遗骸,扬起遮天蔽日的粉尘。空中,廉价的、涂着黑金标志的无人机群像蝗虫一样嗡嗡作响,不时有被击落的拖着黑烟栽进山谷,爆炸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一张张麻木或疯狂的脸。
“炮火准备——!” 嘶哑的吼声顺着战壕传递。
北镇的炮阵地隐藏在反斜面凿出的山洞里,射速不快,但每一发都力求精准。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压过了战场底噪,落在灰绿色潮水中,腾起混杂着泥土、破片和残肢的烟柱。但潮水只是略微一滞,旋即以更汹涌的势头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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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日,妻子站在了照相馆同样的位置。素色的衣襟洗得发皱,浆硬的领口磨着她纤细的脖颈。她眼神空落落的,望着镜头,又仿佛透过镜头望着极远处。父亲猛地推开照相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青筋暴起的手攥住她的胳膊,怒吼震得窗纸发颤,簌簌落下更多灰尘:“我不准你去!河伢子已经……前线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吗?!”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挣开他的手。那手粗糙如树皮,却已拉不住决意离去的重量。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被巨大悲痛淬炼出的、冰冷的坚定:“他一个人,会怕的。”
她背起一个简陋的帆布包,里面是几块压缩干粮、一壶净化水、一卷止血绷带。她将作为医护志愿者,搭乘最后一批前往欧克斯山脉西麓支援的车队。
快门再次响起,留住了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融入窗外那铁灰色的、没有希望的天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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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脉主峰,鹰喙崖。
这里的地表已经被彻底“废土化”。土壤彻底死去,覆盖着厚厚的、辐射超标的浮尘。风化的岩石呈现诡谲的紫黑色,据说是黑金早期使用的某种化学武器残留。稀疏的、变异后长得奇形怪状的枯树立着,枝桠像绝望伸向天空的手。
北镇协司的防线在这里收缩成一个残酷的楔子。兵力对比不再是纸面上的数字,而是每时每刻都在吞噬生命的绞肉机。黑金用数量碾压,用不计伤亡的“钢铁洪流”战术,一**冲击着早已疲惫不堪的守军。战壕被反复占领又夺回,掩体被重炮直接命中后留下的弹坑,成了新的、充满积水和残骸的死亡陷阱。
陈河所在的班,十二个人,现在只剩下五个。班长是个独眼老兵,此刻正用一把缺口累累的工兵铲,机械地拍实胸墙前的浮土。他的耳朵在持续的爆炸中已近乎失聪,交流全靠手势和口型。
“医护站!抬下去!” 有人嘶喊。
几个穿着同样不合身、沾染血污和尘土的平民志愿者,冒着流弹,用临时担架抬下伤员。陈河在晃动的人影中,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单薄的背影,正在为一个炸断腿的士兵紧急扎止血带。他想喊,一声近在咫尺的爆炸淹没了所有声音,气浪把他狠狠拍在胸墙上,耳中只剩下尖锐的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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