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伤口崩裂的痛,不是骨骼重组的痛,是某种更深处、更缥缈、却又更尖锐的东西,在混沌的涡流中,一下下地刺穿着“我”的核心。
起初只是模糊的感应,像隔着厚重冰层听到的水流呜咽。在吞噬神骸、与五神搏杀、乃至哲人现身的生死激荡中,它被掩盖了,忽略了。
但现在,当战场死寂,混沌领域缓缓平复,异色双瞳凝视掌心那朵脆弱火苗时,那呜咽变成了低泣,又从低泣化作了撕裂灵魂的悲鸣。
它们来自我燃烧的记忆熔炉深处,来自阿曼托斯浩瀚知识库那些未被完全解析的“暗区”,更来自“斯劳特”这具凡躯血脉最底层的、沉睡已久的集体潜意识共鸣。
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神骸本质强行融合时撕开了太多屏障——我开始“看到”一些东西。
不是画面。是感觉,是色彩,是韵律,是沉淀在文明基因里的辉煌与伤痕。
我“感觉”到一种文字,方正如矩,笔画间有山河的骨架,有鼎彝的庄重,一字一句,皆可成诗,可载道,可记史,可铭魂。它们本该在竹简绢帛、金石纸张上绵延不绝,构成一个民族呼吸的韵律。
我“感觉”到一种器乐,宫商角徵羽,五音通五行。琴瑟泠泠,有松风涧响;钟鼓煌煌,似天地初开。它们本该在庙堂乡野回荡,祭天地,和人心,诉衷肠,定伦常。
我“感觉”到一种衣冠,宽袍广袖,褒衣博带,峨冠高屐。衣上有章纹,记天地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冠下有垂旒,遮目而观天下。它们不只是蔽体保暖,是礼仪,是身份,是“文明人”与“野蛮子”的界碑,是“华夷之辨”最直观的载体。
我“感觉”到一种建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中轴对称,庭院深深。一砖一瓦,契合天地尺度;一厅一室,暗合阴阳伦序。那不仅是居所,是宇宙观的微观,是伦理秩序的物化,是“家国天下”层层嵌套的空间诗篇。
还有织锦的繁复华丽,瓷器的温润如玉,茶道的清寂隽永,园林的移步换景,医术的阴阳调和,武学的刚柔并济,哲思的深邃玄远……
何其光辉灿烂!何其磅礴温雅!这是一个民族数千年智慧、审美、伦理与生存哲学的结晶,是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基因,是区别于天下万族的文明标识。
我民族性格,便孕育于此。是《诗经》的温柔敦厚,是《楚辞》的瑰丽浪漫,是汉唐的开拓昂扬,是宋明的内省精致。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骨气,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仁恕,是“和而不同”的包容。是农耕文明积淀出的勤勉务实,是礼乐教化熏陶出的温良恭俭。
光明磊落,昂扬而温良。
但紧接着,另一种感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勒紧了心脏。
我“感觉”到,铁蹄踏碎繁华,弯刀砍断琴弦。
我“感觉”到,衣冠被强行剥去,发肤被勒令更改。
我“感觉”到,典籍被成车掳走,或焚于烈焰,或藏于密室,成为征服者炫耀的战利品和私下品玩的异域奇珍。
我“感觉”到,语言被禁绝,历史被篡改,记忆被 systematically、deliberately地切断、抹除、替换。
那些被夺走的典籍,那些失传的技艺,那些被污名化的传统,并没有消失。它们被“学”了去。被那些曾经视我为“香料、丝绸、瓷器”供应商的西方人,被那些曾经臣服又反噬的“蛮夷”,小心翼翼地、如获至宝地“学”了去。
他们学去了造纸印刷,推动了知识普及(却用来印刷他们的经典,传播他们的信仰)。
他们学去了科举取士,完善了官僚体系(却用来巩固他们的殖民统治)。
他们学去了火药配方,造出了更犀利的枪炮(然后调转炮口,轰开了我的国门)。
他们学去了瓷器丝绸技术,夺取了市场利润(然后嘲笑我只会生产“低级商品”)。
他们甚至学去了我的哲学概念,拆解、变形、融入他们的思想体系,然后转过身,用这套“升级版”的理论,指责我落后、愚昧、不开化!
一边对我进行最残酷的文化阉割与记忆断代,让我数典忘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该向何去。
一边将我祖辈智慧的精华巧取豪夺,改头换面,变成他们“先进文明”的注脚,再反过来用这“先进性”作为鞭挞我、奴役我的理由。
何其讽刺!何其悲愤!
可怜我先辈同胞,在铁蹄与枷锁下,**被奴役,精神被凌迟。一些人被迫剃发易服,跪了下去,脊梁断了。一些人躲进故纸堆,皓首穷经,试图在训诂考据中留住文明的碎片,却难免迂腐僵化。更多人,在无声的压抑与扭曲中,渐渐遗忘了曾经的衣冠模样,遗忘了雅言的韵律,遗忘了那些塑造我们之所以为“我们”的文化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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