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衙的算盘声从清晨响到日暮,噼里啪啦撞在雕花窗棂上,惊飞了檐下的燕子。沈砚灵抱着账本站在廊下,指尖捏着那张刚从京城递来的“赋税微调令”,宣纸上“江南桑税减免一成”的朱批还带着墨香,却被她指腹蹭出了毛边。
“沈姑娘,这账不对啊。”粮房老吏王二福蹲在地上,手里的算盘珠子拨得生疼,“按新令,桑农每亩税银该减七分,可织造局那边刚传信,说今年的贡缎要加三成——这不是明着把减的税又加回去了么?”
沈砚灵没说话,转身往桑田走。初夏的桑叶绿得发油,蚕农们正忙着摘叶,竹筐里的桑叶堆得冒尖,却没人像往常那样说笑。她认得最前面那个穿蓝布衫的汉子,是常熟的张老五,去年为了缴桑税,把小女儿送去了织造局当学徒,至今没回来。
“沈姑娘来了?”张老五直起身,黝黑的脸上沾着桑汁,“听说税减了?可织造局的管事说,今年的蚕茧得按‘官价’收,比市价低两成,这……”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竹筐往肩上勒了勒,木扁担压得咯吱响。
沈砚灵的心沉了沉。她从袖中掏出那份微调令,上面“体恤桑农”四个大字刺得眼睛疼。昨日在府衙,她亲眼见知府把“减免一成”改成了“分三年递减”,还笑着对幕僚说:“桑农老实,多磨两年也觉不出。”
“张大哥,跟我来。”沈砚灵扯着他往桑树深处走,那里藏着她偷偷记的账册——每个蚕农去年缴的税、欠的债,密密麻麻记了半本。“你看,去年你缴了三两二钱,按新令该减三钱二,可织造局压价,你卖茧子要少赚四钱五,里外里还亏一钱三。”她用炭笔在树皮上算账,白石灰画的数字被风吹得发抖。
张老五的脸瞬间涨红,攥着桑剪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这不是骗人么!俺女儿在织造局天天绣到半夜,手指都扎烂了,原以为能少缴点税接她回家……”
“不止你一个。”沈砚灵翻开账册,“昆山的李寡妇,税减了两钱,可被派去修河工,耽误了采桑,损失了五钱;吴江的赵二郎,儿子在学堂念书,本以为免了束修能松口气,织造局却要他捐两匹 silk 抵‘贡缎差’……”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是织造局的税吏来了,腰间的铜牌在日头下闪着冷光。张老五慌忙把桑剪藏进怀里,沈砚秋却按住他的手:“别怕,咱们去府衙说。”
府衙的公堂比桑田热得多,知府正拿着微调令给税吏们训话:“记住,只说‘皇恩浩荡减了税’,至于贡缎加价,就说是‘新帝登基,要添些喜气’。”
“喜气?”沈砚灵掀帘进去,账册“啪”地拍在案上,“张老五的女儿在织造局被针扎得满手是血,这也是喜气?李寡妇的桑田因河工荒了半亩,这也是皇恩?”
知府的脸青了:“沈砚灵,你,你也敢来教本官办事?”
“我认得字!”她翻开账册,声音抖却不软,“微调令写的是‘减免桑税,不得转嫁’,你们把税减的钱变着法加回来,是要抗旨吗?”
税吏们面面相觑,有个年轻的忽然说:“沈姑娘说得对,我娘也是桑农,去年为了缴贡缎差,把准备给我娶媳妇的钱都填进去了。”
知府见势不妙,慌忙拍板:“那就……贡缎加价减半,河工优先雇无桑田的农户!”
沈砚灵却不依:“得立文书,盖官印,不然今年减了,明年又变卦。”她早备好了纸笔,逼着知府在上面签字画押,墨迹未干,就被张老五抢过去,揣在怀里死死按住,像揣着救命的符。
出府衙时,日头已偏西。张老五非要请沈砚灵去家里喝蚕茶,说要让女儿看看“替咱们说话的人”。沈砚灵婉拒了,她得赶去吴江,那里还有十几个蚕农等着她带消息。
路过桑田时,见王二福蹲在树下,正把“分三年递减”的账改回“当年减免”,算盘打得震天响。他抬头朝沈砚秋灵笑:“沈姑娘,俺这老骨头也算为桑农办了件事。”
风吹过桑田,叶子沙沙响,像无数张嘴巴在说:“减了,真的减了。”沈砚灵摸出藏在袖中的微调令,边角已被汗水浸得发皱,却忽然觉得,这纸上的字不再是冰冷的条文——它们沾着桑农的汗,带着蚕茧的温,终于在江南的土地上扎了根。
远处,织造局的烟囱还在冒烟,但桑田里已有了笑声。张老五的小女儿说不定下个月就能回家,李寡妇的桑田能补种,赵二郎的儿子能继续念书。沈砚秋低头看了看账册,上面新添了一行字:“江南赋税,减的不是银钱,是把日子过下去的盼头。”
她把账册往包里塞时,摸到个硬东西——是去年张老五女儿送她的蚕茧,里面藏着根丝线,如今已被体温焐得温热。就像这赋税微调,看着不起眼,却能一点点把缠在桑农身上的线,松快那么一分。
够了,沈砚灵想。一分,再一分,总能把日子拽出泥沼的。
喜欢大明岁时记请大家收藏:(www.071662.com)大明岁时记小米免费小说网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