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化开的牛乳,漫过苏州码头的石阶。沈砚灵攥着块刚出炉的芝麻糕,指尖被烫得发红,却死死捏着不肯松——那是周忱最爱吃的,街角张记铺子的手艺,芝麻裹得足,咬下去能掉一地碎渣。
周忱的船已解了缆,帆布在风里鼓成饱满的弧,他立在船头,青布官袍的下摆被雾打湿,贴在脚踝上。沈砚灵望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三年前他初来苏州时,还是个鬓角乌黑的壮年人,如今倒像是被江南的烟雨浸白了头。
“周大人!”她踮脚朝船上喊,声音被雾揉得发绵,“芝麻糕趁热吃,凉了就不酥了!”
周忱笑着扬手,船工替他接住递上去。他掰了半块塞进嘴里,芝麻碎屑粘在胡须上,像落了层霜:“你让张老汉别总往糕里掺那么多糖,我这牙快扛不住了。”
“他说你就爱吃这口甜的!”沈砚灵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抛给船头的随从,“这里头是新晒的桑芽茶,泡着喝能解腻。你在京城应酬多,别总灌烈酒,伤胃。”
随从刚要递过去,周忱却摆了摆手,亲自接过来,指尖触到布包里硬硬的茶砖,忽然想起去年桑芽冒头时,沈砚灵蹲在桑园里,用竹篓一点点摘芽尖,指尖被桑汁染得发绿,洗了三天才褪下去。
“砚灵,”他忽然开口,声音穿过雾气,带着些微的沙哑,“济农仓的账,你记着勤点,每月盘一次,别信那些粮商的虚账——他们惯会在斗上做手脚,你得亲自过秤。”
“知道啦!”沈砚灵掏出小本本记下来,笔尖在纸页上戳出个小坑,“还有吗?”
“桑苗别种太密,株距得留够半尺,不然透不过气,容易生虫。”周忱望着码头边那片新栽的桑园,青嫩的芽叶在雾里闪着光,“上个月送来的新蚕种,你让赵寡妇她们多盯着点,三龄蚕最娇,桑叶得洗了晾透才能喂,别偷懒用生水冲。”
沈砚灵的笔尖顿了顿,眼眶忽然有点热。她原以为他只记着漕运、盐引那些大事,却不知他连蚕房的琐事都记得清。
“还有……”周忱顿了顿,目光扫过码头角落里那几个探头探脑的粮商——都是些想在济农仓里钻空子的主,“若有人敢在粮仓里动手脚,别手软。直接拿我的令牌去府衙叫人,就说……就说我周忱说了,谁敢动江南百姓的口粮,我拆了他的铺子。”
他说这话时,眉头拧着,语气却不重,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沈砚灵知道,这已是他能说出口的最狠的话——当年有粮商掺沙土进济农仓,他没拆铺子,却硬是让那人把掺进去的沙土一粒粒挑出来,挑了三天三夜,从此苏州再没人敢动歪心思。
“周大人,”沈砚灵吸了吸鼻子,把小本本揣进怀里,“你在京城也得好好的。内阁的茶水烫,你慢点喝;议事晚了,记得让小厮热碗粥,别总啃干饼;还有……”她忽然说不下去了,怕再说就要哭出来。
周忱却笑了,从怀里掏出个木牌,抛给她。那是块桑木牌,上面刻着个“稳”字,边缘被摩挲得发亮。“这是去年桑木结的瘤子刻的,你收着。”他指着木牌,“江南的事,稳当得很,别总瞎操心。”
船忽然晃了晃,要开了。周忱扶住船舷,最后望了眼沈砚灵,见她把桑木牌攥在手心,像攥着块暖玉。
“走了!”他扬声喊,声音里带着笑,“等我回来,要吃张记的芝麻糕,这次……少放半勺糖!”
沈砚灵用力点头,看着船影渐渐钻进浓雾里,直到帆布的影子变成个小点,才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上。掌心的桑木牌还带着周忱的体温,那个“稳”字,像颗定盘星,压得心里的慌乱慢慢沉了下去。
码头的雾渐渐散了,桑园的芽叶上滚下露珠,滴在泥土里,悄无声息,却带着股子扎进土里的韧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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