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衙的灯笼换了素纱,风一吹,光影在青砖地上晃得像没根的浮萍。沈砚秋站在檐下,手里捏着刚收到的塘报,墨迹洇透了纸背——京城来的消息说,三杨辅政的第一道旨意竟是“暂停江南织造局岁贡”,让苏州的织户们先赶制五十万匹军布,工钱由户部直拨。
“这是……要变天了?”账房先生老李头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上,“前儿还听说,李侍郎要加征丝税呢,怎么转脸就变了章程?”他指着街对面的织坊,那里的灯火亮到后半夜,织娘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你听,张家媳妇说,这月能多领两匹布给娃做新袄,这不像是要折腾咱们的样子。”
沈砚灵没说话,转身往码头走。漕运码头的船老大们正聚在茶馆里赌钱,见她进来,都停了手。满脸络腮胡的王老大把骰子往碗里一扣:“沈姑娘,您给句准话,这新政策靠不靠谱?咱手里的货是该囤着还是抛了?”他指的是舱底那批准备上京的贡缎,原是给宫里做寿宴用的,现在旨意暂停岁贡,这批货砸在手里能压垮三个船帮。
“杨士奇大人的亲笔信在这儿。”沈砚灵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折叠整齐的宣纸,“上面写着‘岁贡暂歇,并非废止,待国库丰实,再议织造’。”她展开信纸,杨士奇那笔沉稳的楷书落在众人眼里,“而且,军布的价码比贡缎还高两成,户部的银子三天内到账,咱漕帮运布还能抽三成运费——这是明摆着让咱江南先喘口气。”
角落里忽然有人嗤笑,是专做海盐生意的赵寡妇,她手里转着个银镯子,镯子上的花纹磨得快平了:“沈姑娘太信官面上的话了。当年永乐爷也说过‘轻徭薄赋’,结果呢?咱男人就是被强征去修运河,再也没回来。”她往地上啐了口,“三杨?哼,不过是换了拨当官的,还能真把咱这些泥腿子当人看?”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船老大们都不说话了。沈砚秋认得赵寡妇——去年运河决堤,她男人为了救漕粮淹死在水里,留下三个娃和一船没人敢收的海盐。
“赵嫂子,”沈砚灵走到她面前,从怀里掏出本账册,“您看这页,杨溥大人批的‘盐引改革’,说江南海盐允许私商承销,只要按章纳税,官府不插手定价。”她指着其中一行朱批,“‘民有余盐,官不与争利’,这是老大人亲笔写的。”
赵寡妇翻着账册,手指在“允许寡妇、孤户优先领盐引”那条上顿住,银镯子“当啷”掉在地上。去年她去衙门求盐引,被小吏指着鼻子骂“妇道人家懂什么”,如今这账册上的字却暖得烫手。
这时,茶馆外传来马蹄声,是周忱带着几个粮商赶来。“沈姑娘,你看!”周忱举着张告示,上面盖着三枚鲜红的内阁大印,“三杨让各地乡绅牵头,每县选三个‘民代表’,直接跟内阁递话!咱苏州选的是您、王老大,还有……”他朝赵寡妇扬了扬下巴,“赵嫂子,您家老三在县学考了头名,老大人说,让读书人娘当代表,最合适。”
赵寡妇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混着泪光,忽然抓起地上的银镯子往手腕上套,套了三次才扣上:“我去!凭什么男人能做的事,咱女人不能?”
船老大们爆发出一阵笑,王老大拍着桌子喊:“那咱的贡缎改做军布!沈姑娘,你跟杨大人说,咱漕帮愿出二十条船,分文不取,就为那句‘民有余力’!”
沈砚灵望着窗外,晨雾里,江南的稻田已经泛出浅绿。去年冬天种下的麦种,正憋着劲儿要冒头——就像这些观望了许久的江南人,心里的疑虑被暖意一烘,终究是要生根发芽的。
她忽然想起杨荣在塘报里写的那句话:“江南不是观望的戏台,是该下田插秧的水田。”
茶馆的骰子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却带着欢实劲儿。赵寡妇正跟粮商们算海盐的运费,王老大在给船工们分新领的军布,周忱趴在柜台上改账册,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春蚕食桑,沙沙地透着生机。
沈砚灵把杨士奇的信折成方胜,塞进贴身处。风掀起素纱灯笼的边角,露出里面跳动的烛火,在青砖地上投下晃动的光——那光里,再没有观望的影子,只有要往土里扎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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