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衙的檐角挂着新换的风铃,风一吹就发出清越的声响,却吹不散大堂里的沉闷。知府周显之捏着朱笔,在“桑税减免呈报”上悬而未决,砚台里的墨都快凝住了。
“大人,”刑房师爷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南京那边又来人了,说是张尚书的远房表侄,带了话来——”
“我知道他带了什么话。”周显之放下笔,指节泛白,“无非是让我拖着,等他在京里翻了盘,再把这减免的事压下去。可……”他望向窗外,运河上的漕船正络绎不绝,船头插着的“织造局”旗号格外醒目,“昨儿织造局的船刚过,沈侍读差人递了信,说新派的蚕师三日后就到苏州,带了改良的‘云锦蚕种’,说是能增产三成。”
师爷咂摸着眼角的皱纹:“沈侍读这是给大人递梯子呢。您想啊,桑税减免了,蚕种改良了,明年丝绸一丰收,您这知府的政绩薄上,可就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梯子?”周显之冷笑一声,拿起案上的两份卷宗,“这才是真正的难题。”一份是张本那边送来的“江南商户联名书”,密密麻麻签着几十号人的名字,都是苏州城里数得着的盐商、粮商,为首的就是他亲家——苏州最大的绸缎庄老板;另一份是乡下桑农托里正递上来的诉状,字歪歪扭扭,却写满了“水灾后桑苗枯死”“一家五口断了活路”的字样。
正说着,堂外传来喧哗。捕头匆匆跑进来,手里举着张告示:“大人!织造局的人在城门口贴了告示,说只要是报了桑田损失的农户,都能领十斤新桑苗,还管技术指导!”
周显之猛地站起身,差点带翻了案上的砚台。他几步走到门口,远远望见城门口挤满了人,几个穿着青布褂子的吏员正给农户发桑苗,人群里不时爆发出欢呼。更远处,几艘挂着“织造局”旗号的船正在卸东西,隐约能看到木箱上写着“蚕种”二字。
“这沈砚灵……”周显之喃喃道,“竟是来真的。”
师爷看得清楚,低声道:“大人,您看那些农户手里的桑苗,根须带着湿泥,是刚从湖州苗圃运过来的,新鲜得很。这可不是作样子,是实打实要帮桑农翻身啊。”
周显之沉默了。他想起去年亲家跟他说的话:“江南的钱,都在咱们这些商户手里,朝廷离了咱们转不动。”可此刻看着城门口那些黝黑的笑脸,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看漏了什么。
这时,一个小厮气喘吁吁跑进来,手里拿着封信:“大人!南京吏部来的急信!”
周显之拆开一看,脸色骤变——信上是张本的亲笔,字迹潦草,说自己在京中失势,让他“自寻出路”。
“完了。”周显之瘫坐回椅子上,手里的信纸飘落在地。
师爷捡起信纸,扫了一眼,反而松了口气:“大人,这是好事啊!张尚书靠不住了,咱们正好顺坡下驴。您看,”他指着城门口的方向,“沈侍读把场面都铺开了,咱们跟着签了这减免呈报,既不得罪织造局,又能得桑农的民心,何乐而不为?”
周显之看着窗外,那些领了桑苗的农户正扛着苗往乡下走,有个老汉还对着府衙的方向作揖,嘴里念叨着“周大人开恩”。他忽然站起身,抓起朱笔,在呈报上重重签下自己的名字,朱砂印泥在纸上洇开,像朵绽开的花。
“备轿,”他对捕头道,“去城门口,我亲自去看看那些桑苗。”
同一时刻,苏州城的绸缎庄里,周显之的亲家正对着账本发愁。伙计匆匆跑进来:“老板,刚听说织造局给农户发了新桑苗,还说收新丝的时候,价钱比咱们给的高两成!”
绸缎庄老板“啪”地合上账本,骂道:“一群蠢货!桑农有了好苗,还能看得上咱们给的低价?赶紧备车,我要去府衙找周显之,这桑税减免,我也得掺和一脚!”
江南的风,似乎在这一日悄然转了向。常州、松江的知府们收到苏州府的呈报,见周显之这向来骑墙的角色都签了字,又听闻织造局的蚕师带着新蚕种已经上路,也纷纷紧随其后。那些原本跟着张本起哄的商户,见势不妙,也悄悄改了口,有的甚至主动捐钱捐粮,要给桑农“添把力”。
南京城的驿馆里,沈砚灵收到各地呈报,嘴角微扬。她拿起一封刚到的信,是朱瞻基亲笔:“江南观望者众,你以桑苗破局,釜底抽薪,干得漂亮。”
窗外,秦淮河上的画舫正传来丝竹声,晚风带着水汽拂过,沈砚灵望着远处的灯火,忽然想起临行前杨荣说的话:“江南的水,看着柔,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让他们自己愿意靠过来,而不是被推着走。”
她将信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江南的观望,终是在桑苗破土的脆响里,化作了实实在在的行动。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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