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记绸庄的后屋藏着个不起眼的阁楼,梯子是朽木做的,踩上去咯吱作响。苏婉常在这里待着,窗台上摆着她娘留下的绣绷,竹架上挂着各色丝线,最角落里堆着半箱泛黄的旧书——那是她爹生前教她识字时用的启蒙课本。
“苏姑娘又在看这破书?”周先生端着碗绿豆汤上来,见她正对着本《蚕桑要术》出神,忍不住打趣,“您这绣活好得能惊动知府夫人,偏要学那些农桑学问,不怕人说您不务正业?”
苏婉抬头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她今年二十四,梳着简单的圆髻,只簪了支素银簪子,粗布裙上总沾着点丝线的颜色,可那双眼睛亮得很,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周伯忘了?我爹原是养蚕人,我娘是绣娘,这两样本就分不开。”
她指尖划过书页上“蚕病防治”的批注,字迹娟秀却有力,是她娘的手笔。十四岁那年,江南闹蚕瘟,她家的蚕房一夜之间死了大半,爹急得咳血,娘就是凭着这本书里的方子,用艾草和硫磺熏房,才保住最后几匾蚕种。后来爹染了风寒去了,娘带着她投奔沈记,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绣娘的针要准,养蚕人的眼要亮,这世道,心软手笨的人活不下去。”
这话苏婉记了十年。
她在沈记做绣娘,别人绣牡丹芍药讨富贵人喜欢,她偏绣桑枝蚕蛾,针脚里藏着蚕农的辛苦。有次张万堂的小妾来订绣品,要在云锦上绣“百鸟朝凤”,她却在凤翅下偷偷绣了只小小的蚕蛾——那是她跟娘学的“藏锋绣”,明着是点缀,实则在嘲笑张万堂靠盘剥蚕农发家,就像蛾附在桑枝上吸血。那小妾没瞧出来,张万堂来看样时却变了脸,摔了茶盏骂“不知规矩”,她却笑着说:“大人您看,这蛾儿朝凤,不是更显凤的尊贵?”一句话堵得对方哑口无言。
周先生总说她“绵里藏针”,可只有苏婉自己知道,那针是被逼出来的。去年冬天,有个王家村的蚕农来卖丝,被张府的人抢了货还打了一顿,躺在家等死。她夜里揣着攒了半年的月钱去看他,见那汉子咳着血说“再也不养蚕了”,心里像被针扎。回来后她连夜绣了幅“春蚕吐丝图”,托人送到知府衙门,图里的桑叶上用金线绣了行小字:“蚕农一滴汗,抵过绸缎三分光”。没过几日,知府竟真的派人查了张府抢丝的事,虽没严惩,却也还了那蚕农公道。
“您说,明日丝绸会,张万堂会不会来阴的?”周先生看着她往绣绷上穿金线,那线细得像头发,她却穿得又快又准。
苏婉手腕一抖,金线在素纱上盘出个“寿”字的轮廓——那是给玄妙观道长绣的贺礼,也是她明日要亮的“幌子”。“他要阴的,我就来软的;他来硬的,我就用巧的。”她从阁楼角落拖出个木箱,里面是十几块绣片,有桑农绣的蚕,织妇绣的锦,甚至还有孩童绣的歪歪扭扭的花,“您看这些,明日都挂出来。张万堂要比富贵,我就比人心;他要比权势,我就比这些藏在针线里的日子。”
木箱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是她爹画的桑园图,上面有行小字:“桑茂则蚕肥,蚕肥则丝润,丝润则天下暖”。苏婉摸了摸那行字,突然想起小时候,娘在灯下教她绣第一针时说:“绣娘的手,既要会描花绣朵,也要能挑破黑幕。”
窗外的月亮爬上屋脊,照得阁楼里的丝线泛着微光。苏婉把最后一片绣片放进箱里,指尖沾着的金线闪了闪,像她藏在温和眉眼后的锋芒。她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人物,只是个记得爹娘教诲的绣娘,可这双手绣过桑麻,也绣过公道,明日在玄妙观,她要让所有人看看,寻常人的针线里,藏着比金银更重的力量。
“周伯,明早记得多带些针脚密的线,”她吹灭烛火,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亮,“说不定要缝补的,不只是绣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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