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着潮气,拍在漕运码头的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沈砚秋站在栈桥上,望着江心那十几艘抛锚的粮船——船帆耷拉着,像泄了气的皮囊,桅杆上的“漕”字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却怎么也掩不住船工们的焦躁。
“沈姑娘,再这么耗下去,船上的糙米都要发芽了!”粮帮的王把头蹲在跳板上,手里的旱烟杆敲得木板邦邦响,烟锅里的火星子掉在他磨破的鞋面上,“赵佥事那边卡着通关文牒不发,说是‘查禁私货’,可谁不知道,他就是记恨前几日烂泥渡的事,故意刁难!”
沈砚灵往船仓里瞥了眼,果然见角落里的麻袋渗着水迹,靠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霉味。“王把头,船上还有多少能吃的粮?”
“顶多撑三日。”王把头往江里啐了口,“昨儿去镇上买粮,米铺老板说赵佥事打过招呼,不许卖给我们一粒米。这狗官,是想逼我们把粮贱卖给漕运司!”
正说着,江面上传来摇橹声,周忱驾着小渔船从芦苇荡里钻出来,船头放着个油纸包。“砚灵,府衙的消息——赵佥事把通关文牒扣在手里,却让人去苏州府散布消息,说粮船滞留是因为桑落洲私藏阴蚕,污染了水源,吓得沿岸州县都不敢收咱们的粮。”
“他这是要一石二鸟!”沈砚灵捏紧了拳头,指尖戳着粮船的船板,“既逼咱们就范,又把阴蚕的脏水泼回桑落洲!”
王把头听得直瞪眼:“那咋办?我这船上还有三十几号弟兄,总不能喝江水过日子!”
“有了。”沈砚灵忽然看向桑落洲的方向,那里的桑田绿得发亮,“王把头,船上有石磨吗?”
“有是有,磨糙米用的,咋了?”
“桑落洲的早稻刚收,虽不如糙米顶饿,但掺着桑椹干磨成粉,能做饼子。”沈砚灵对周忱道,“您去通知洲上的人,多蒸些桑芽糕,我带王把头的弟兄们去运粮。”她又转头对王把头说,“让弟兄们把发霉的糙米挑出来,淘干净了能喂蚕,总不能糟蹋了。”
王把头眼睛一亮:“还是沈姑娘有主意!我这就叫人卸货!”
桑落洲的晒谷场顿时热闹起来。李婶带着媳妇们在石臼里捶桑椹,紫黑色的浆汁溅得满脸都是;张大叔指挥着粮船的弟兄们搭灶台,土坯垒的灶眼上架着大铁锅,蒸汽腾腾地往上冒;周忱则在一旁记账,把各家送来的粮食登记在册,笔尖划过纸页,沙沙声混着捶打的“咚咚”声,倒像支快活的调子。
沈砚灵蹲在石磨旁,和王把头的徒弟一起推磨。早稻和桑椹干混在磨盘里,转着转着就成了粉,带着股清甜的香。“丫头,你说赵佥事会不会来捣乱?”徒弟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胳膊上还带着船板磨出的茧子。
“他敢来,就让他尝尝桑椹饼的厉害。”沈砚灵笑着往磨眼里添料,“你看那片桑林,”她指着远处,“洲上的人在林子里藏了硫磺粉,赵佥事要是带人生事,咱们就往他船上撒——他不是怕阴蚕吗?硫磺最能克那东西。”
孩子被逗笑了,磨推得更起劲。不一会儿,第一锅桑芽糕出锅了,黄澄澄的,上面撒着芝麻,刚掀开锅盖就被抢了个精光。王把头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哈气,嘴里却嚷嚷:“比城里的点心还香!沈姑娘,这方子能教我不?回去让我婆娘也做!”
正闹着,周忱匆匆跑来:“赵佥事的船往这边来了,还带着十几个衙役!”
沈砚灵擦了擦手上的面粉:“让弟兄们把桑椹粉装成麻袋,摆在码头最显眼的地方,就说是‘防阴蚕的药粉’。”
赵佥事的官船刚靠岸,就看见码头上堆着几十袋“药粉”,桑农们拿着扁担守在旁边,个个眼神不善。他心里发虚,却强装镇定地喊道:“沈氏!你私通粮帮,囤积粮食,可知罪?”
“赵大人说笑了。”沈砚灵往手里倒了把桑椹粉,迎着风一吹,紫色的粉末飘了官船一身,“这些是防阴蚕的药粉,大人不是最怕那东西吗?我这是好意帮您消毒呢。”
衙役们吓得纷纷后退,赵佥事也怕沾到“毒粉”,慌忙躲进船舱:“你……你等着!我这就报知府大人,说你妨碍漕运!”
“尽管去报。”沈砚灵扬了扬手里的账册,“粮帮弟兄们吃的是桑落洲的口粮,账目清清楚楚。倒是大人扣着通关文牒,让漕粮发霉,耽误了沿岸赈灾,这罪过,可比囤积粮食大多了。”
赵佥事被噎得说不出话,看着码头上欢天喜地吃着桑芽糕的粮帮弟兄,又看了看自家船上惶恐的衙役,知道再耗下去讨不到好,悻悻地吩咐:“走!”
官船开走时,粮帮的弟兄们都笑了起来。王把头拍着沈砚秋的肩膀:“丫头,你这招‘以毒攻毒’,比我们舞刀弄枪管用多了!”
沈砚灵望着远去的官船,忽然对周忱道:“您说,知府大人收到咱们送去的发霉糙米和账册,会怎么处置赵佥事?”
周忱捋着胡须笑:“至少也得摘了他的顶戴。”他指着粮船,“这些粮,等通关文牒一到,就能顺顺当当运走了。”
夕阳把江面染成金红色,粮船的帆布重新扬起,在风里舒展如初。沈砚灵站在码头,看着第一艘粮船缓缓驶离,船头的王把头正朝她挥手,手里还举着半块没吃完的桑芽糕。
风吹过桑田,带来新稻的清香。她知道,粮船滞留的风波终会过去,但桑落洲的韧性,就像这桑芽糕里的韧劲,会一直留在这些行船人的记忆里——在江南的水路上,总有那么一个地方,愿意用桑椹的甜,去化解世道的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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