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洲的芦苇刚过膝时,一艘乌篷船悄没声地泊在了码头。船头立着个穿藏青长衫的男人,鬓角已染霜,手里攥着个磨得发亮的铜烟袋,烟杆上刻着“江南”二字——是离开桑落洲十年的前县丞周明远。
“周大人?”码头上补网的老艄公眯着眼看了半晌,突然把网一扔,赤脚踩在水洼里直跺脚,“真是你?当年你坐船走时,芦苇可比这高多了!”
周明远扯了扯长衫下摆,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棉褂,苦笑一声:“早不是什么大人了,叫我明远就好。”他弯腰捡起老艄公掉在泥里的网梭,指尖触到湿冷的泥,忽然顿住——这触感和十年前他被摘去顶戴那天,桑落洲的泥一模一样。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个时辰就传遍了洲子。沈砚灵刚把最后一箔蚕茧晾上架,就见周明远站在蚕室门口,烟袋杆上的铜锅泛着暗光。“沈姑娘,”他拱手时,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官服衬里,“叨扰了。”
“周先生里面坐。”沈砚灵往灶膛里添了把桑柴,火光照亮她眼角的细纹——这十年,她鬓边也添了白发。锅里的桑芽茶“咕嘟”冒泡,周明远盯着灶台上的蚕桑账簿,指尖在“光绪三年 周明远 督造蚕室三所”那行字上轻轻点了点:“这账还记着。”
“桑落洲的事,一件都落不下。”沈砚秋给他倒茶,茶盏沿还留着圈茶渍,是去年蚕忙时被二赖子家的小子摔的。“先生当年力主扩种湖桑,才有今日这百亩桑田,洲上的人都念着。”
周明远却猛吸了口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当年我卷着铺盖走,可不是因为蚕室——是有人说我私吞桑苗款,把我参了一本。”他往窗外瞥,正好看见张屠户扛着新做的蚕匾从门前过,匾上的竹篾编得细密,是当年他教给李木匠的法子。“听说现在洲上有了乡约?”
“有,贴在桑神庙墙上呢。”沈砚灵起身要引他去看,周明远却摆手:“不用。我在船上就听说了,说桑落洲的人现在不争地界,不偷桑苗,连二赖子都帮王麻子看蚕了?”他笑出声,烟袋杆在茶桌上磕了磕,“当年我在任时,为了半亩桑田,张大户能把李木匠的腿打断。”
正说着,二赖子提着个竹篮进来,里面是刚蒸的桑椹糕。“沈大姐,给先生们送点尝尝。”他看见周明远,愣了愣,挠着头往后退:“这不是……周大人?”当年他爹就是跟着周明远学的嫁接桑枝,后来他爹没了,周明远还送了副棺材。
周明远站起身,看着二赖子手里的篮子,篮底铺着的桑叶还是鲜绿的:“你爹教你的‘三刀剪’,还会用不?”
二赖子脸一红:“会!上月嫁接的桑枝,成活率八成呢!沈大姐说,等秋收了,给我记到乡约的‘善举簿’上。”
周明远的烟袋差点掉地上。他记得当年二赖子家偷砍张大户的桑枝,两家打得头破血流,还是他带着衙役去调解的。如今这小子说起“善举簿”,眼睛亮得像桑蚕吃饱了桑叶。
傍晚时,周明远跟着沈砚灵去桑神庙。夕阳把乡约上的字照得发红,“邻里互助 蚕事共担”那八个字尤其醒目。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踮着脚,用木炭在墙根画蚕宝宝,她娘是当年告他的县吏的女儿,现在却在洲上教娃娃们认桑叶。
“先生看,”沈砚灵指着墙根的石碑,“这是今年新立的,刻着所有为桑落洲出过力的人,有你,有李木匠,还有当年被你骂过的懒汉王二。”石碑上的字被雨水淋得有些模糊,却个个扎实。
周明远伸手摸石碑,指尖蹭过自己的名字,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沈砚秋给他拍背,发现他长衫里的棉褂后背磨出了洞,露出里面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衬衣——想来这十年,他过得并不易。
“先生打算住多久?”
“不走了。”周明远望着远处的桑田,夕阳把桑影拉得老长,像无数双伸出的手。“船上带了把老桑刀,当年督造蚕室时用的,往后就帮洲上修修蚕匾,教教后生嫁接,也算……还了当年的账。”
这时,张屠户举着个新做的蚕架跑过来,架腿上还留着刨子的痕迹:“周先生,这架儿是按您当年画的图样做的,您瞧瞧中不中?”
周明远接过蚕架,手指抚过光滑的竹面,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中,比我当年做的强多了。”
烟袋锅里的烟还在冒,混着桑田的清香,在晚风中慢慢散开。桑神庙的钟响了,是王麻子在敲,通知各家收蚕箔。周明远跟着人群往蚕室走,脚步有些蹒跚,却很稳,像走在自家院子里一样。
沈砚灵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乡约的最后,不知何时被人添了行小字:“旧人归,新风续。”笔锋歪歪扭扭,像是哪个娃娃写的,却比任何墨迹都来得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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