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约贴在桑神庙墙上的第三个月,桑木村的风渐渐变了。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陈阿伯已经扛着锄头站在张屠户家的桑田边。上个月张屠户家的娃摔断腿后,地里的桑枝疯长,眼看就要荒了。陈阿伯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攥紧锄头开始修枝,木柄撞在粗壮的桑枝干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阿伯,歇会儿!”张屠户端着碗红糖姜茶从屋里跑出来,额头上还缠着纱布——那是前几天爬树帮李婶够卡在树杈上的蚕匾时蹭破的。他把碗塞给陈阿伯,自己拿起另一把锄头,“您老腰不好,这点活我来就行。”
陈阿伯吹了吹姜茶上的热气,瞪他一眼:“你那腿刚好,瞎折腾啥?乡约上写着‘邻里有难,互助者奖桑苗’,我还等着领那二十株新苗呢。”话虽硬,嘴角却咧开了缝。
不远处的蚕室里,李婶正手把手教二赖子家的媳妇筛蚕沙。二赖子蹲在门口编蚕匾,手指被篾条划破了也没吭声——自打上次他家鸡啄了王麻子的蚕卵,被罚着照看了三日蚕,他见了王麻子就躲,如今却主动把新编的蚕匾往王麻子家送,嘴里嘟囔着:“上次的事对不住,这匾你先用着,结实。”
王麻子从蚕室探出头,手里还捏着片桑叶,上面爬着几条胖乎乎的蚕宝宝。“算你小子有良心,”他扬了扬手里的桑叶,“刚摘的顶芽,给你家蚕娃子带了点。”二赖子媳妇红了脸,把筛好的蚕沙装进布袋,低声道:“下午我去给你家打扫蚕室,就当赔罪。”
桑神庙的院子里更热闹。教书先生搬了张八仙桌坐在老桑树下,十几个娃娃围着他,手里捧着沈砚秋画的《蚕谱》。“这是一龄蚕,像蚂蚁似的,得喂嫩桑叶;到了五龄,就该上山结茧了……”先生指着图上的蚕宝宝,声音慢悠悠的。穿红肚兜的小娃举着手里的桑叶问:“先生,蚕宝宝会咬人吗?”惹得大伙笑成一团,沈砚灵端着刚蒸好的桑椹糕过来,分给娃娃们:“蚕宝宝只吃桑叶,就像你们只爱吃糕一样。”
娃娃们的笑声惊起了檐下的燕子,绕着庙檐飞了两圈,又落在乡约旁边的梁上,歪着头瞅那纸上的字。
晌午时分,沈砚灵提着竹篮往地里走,远远看见张大户和李木匠蹲在田埂上比划。“就按你说的,我出蚕种,你出蚕室,收成按四六分,”张大户手里捏着张字据,笑得见牙不见眼,“去年我那批好种瞎了一半,今年有你这三间大蚕室,保管能多收两担茧!”李木匠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这蚕室通风好,保准蚕娃子长得壮。”两人在字据上按了手印,起身时撞在一起,又笑着互相捶了一拳。
路过二赖子家的鸡窝,沈砚灵特意往里瞅了眼——以前散养的鸡全关进了竹笼,笼门上还挂着块木牌,写着“莫啄邻蚕”,字歪歪扭扭的,却看得人心里暖烘烘的。
夕阳斜照时,桑神庙的墙根下聚了群老人,手里摇着蒲扇,看着田里归来的年轻人。“还是砚秋丫头定的这乡约管用,”村老磕了磕烟锅,“前几年为了桑田地界,吵得脸红脖子粗,现在你看,陈阿伯帮张屠户修枝,李木匠帮张大户搭蚕架,多好。”
“可不是嘛,”旁边的老汉接话,“上次我家蚕闹病,全村人都来支招,连外村的都托人送来了药,这在以前哪敢想?”
沈砚灵站在庙门口,看着乡邻们扛着农具往家走,路过时互相招呼着“明儿帮我摘桑叶啊”“我家新蒸了桑芽饼,来尝尝”,声音里都是热乎气。墙上的乡约被风吹得哗哗响,那些墨迹仿佛活了过来,顺着炊烟钻进各家的烟囱,落在灶台上的粥锅里,融进娃娃们的笑闹声里。
她忽然想起刚贴乡约那天,有人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可现在看来,当人心愿意跟着规矩走时,死的字也能长出根,抽出芽,把家家户户的心都连在一块儿,长成一片茂密的桑林。
晚风穿过桑田,带着桑叶的清香,掠过每个人的笑脸。这风里,再没有往日的计较和争执,只有混着泥土与蚕香的,渐渐醇厚的暖意。
喜欢大明岁时记请大家收藏:(www.071662.com)大明岁时记小米免费小说网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