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街头剧场破晓光
希望基金成立的第三天,胡风顶着细雨来了。
他收了伞,在门口跺跺脚,脸上却带着难得的笑意。
“有好消息。”他接过苏婉清递来的热茶,暖着手,“找到合适的戏班子了。”
贾玉振正在教小希望认字,闻言抬头:“这么快?”
“说来也巧。”胡风笑道,“是‘庆喜班’的班主李铁嘴,前日在难童食堂看见孩子们吃饭,感动得当场掉泪。听说我们要排新戏,主动找上门来。”
苏婉清研墨的手顿了顿:“李铁嘴?是那个以演‘三国’出名的?”
“正是。”胡风点头,“脾气是倔了些,但戏好,在底层百姓中很有号召力。”
苏婉清有些担忧:“他肯演新戏?我听说他最看不起‘文明戏’。”
“所以有个条件。”胡风看向贾玉振,“他要先看看本子。”
贾玉振笑了:“应该的。”
他起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叠稿纸:“正好,《破晓》的初稿写完了。”
剧本是照着长篇《长夜行人》改的。
写的是一个叫石头的年轻人在战火中成长的故事。
没有华丽的辞藻,全是老百姓听得懂的大白话——石头逃难时会说“我脚疼”,饿极了会说“娘,还有吃的吗”,看见母亲倒下时,不是“呜呼哀哉”,而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娘——!”
第二天,贾玉振和胡风带着剧本去了庆喜班的戏园子。
戏园在嘉陵江边,是个有些年头的木楼。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练嗓的声音,高亢入云。
李铁嘴正在指点徒弟练功。五十多岁的年纪,腰板挺直,声音洪亮。看见他们进来,只淡淡点头,继续纠正一个少年的身段:
“眼神!眼神要跟着手指走!你这是看仇人还是看情人?”
待那一段练完,他才转身,锐利的目光在贾玉振身上扫过:“贾先生?久仰。听说你要写戏?”
语气里带着几分审视。
贾玉振不卑不亢地行礼:“李班主。不是写戏,是请您帮忙,把老百姓的故事搬上戏台。”
李铁嘴不置可否,接过剧本,随手翻了几页。
“哦?不用韵白?不用自报家门?”
“不用。”贾玉振道,“就让角色说人话,做人事。”
李铁嘴又翻了几页,眉头越皱越紧:
“这……这也太直白了。‘我脚疼’、‘娘,饿’,这能上戏台?”
胡风正要解释,贾玉振却道:
“李班主,现在重庆街头,每天有多少孩子在喊‘我脚疼’?有多少母亲在说‘娃,再忍忍’?这些不是戏文,是活生生的人间。”
李铁嘴沉默片刻,继续往下看。
看到第二场“逃亡路”——石头娘中弹倒地那场戏时,他的手指停在页面上,久久没有翻动。
剧本上这样写着:
石头娘:(并未立刻死去。她缓缓睁眼,眼神有些涣散,但异常平静。目光越过石头的肩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角浮起一丝极淡、极恍惚的笑意)
石头娘:(声音很轻,像在哄孩子)儿啊……回来啦?饿不饿?……面……面还有呢……娘给你……给你烙饼吃……
(手无力垂下,气绝。脸上那丝笑意还未消散。)
石头:(跪着,死死盯着母亲的脸。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哭不出来。慢慢俯下身,把额头抵在母亲尚且温热的手上,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却依旧没有声音。)
李铁嘴缓缓抬头,声音有些发紧:“这场戏……你见过?”
“见过。”贾玉振轻声道,“在从北平南下的路上,一个老太太守着儿子的尸体,不哭不闹,就一遍遍说:‘儿啊,娘给你烙饼吃’。那样子……比嚎啕大哭更扎心。”
戏园子里静了下来。
连练功的徒弟们都停住了,几个年轻的孩子眼圈已经开始发红。
李铁嘴长叹一声,合上剧本,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摩挲:“明天开始排戏。”
排练就在戏园子里进行。
第一天就闹了笑话。
演石头的武生叫小常山,是班里的台柱子,习惯了演赵云、演武松,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大将风范。让他演个饿了三天的难民,他走路还是虎虎生风,腰板挺得笔直。
“停!”李铁嘴气得拍桌子,“你这是逃难还是出征?”
小常山委屈:“班主,我这身段练了二十年,师傅说走台步要稳如松……”
“改!”李铁嘴吼道,“我要的是个快饿死的人,不是常山赵子龙!你现在腿是软的,眼是花的,背要佝偻着,走路要飘!懂不懂?”
另一边,演石头娘的老旦也出了问题。
她一开口就是戏腔:“吾儿啊——”拖腔拉调,悲悲切切。
贾玉振上前,轻声说:“大娘,您试着像平常说话那样。想想您自己的孩子饿了、冷了,您会怎么叫?”
老旦愣了愣,她想起自己那个在战场上失去音信的儿子,试着用平常语调、带着颤音说了句:“石头……吃饭了。”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戏园子都静了。
那不是演出来的悲,那是从心里渗出来的疼。
“对!就是这个味!”李铁嘴猛地站起来,眼眶有些发红,“都听见没有?要说人话!要掏心窝子!”
小常山还是找不到感觉。他试着佝偻背,但总觉得别扭。贾玉振想了想,对他说:“你饿过三天吗?”
小常山摇头。
“那从现在开始,”贾玉振说,“今天中午别吃饭,晚上也别吃。明天早上来排戏。”
小常山愣住了。
李铁嘴看了贾玉振一眼,点点头:“照贾先生说的做。”
第二天上午,小常山再来时,脸色明显发白,走路确实有些飘了。排到难民营领粥那场戏时,他捧着那碗“稀饭”(其实是空碗),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
剧本提示是“他没有大哭大叫,只是低着头,肩膀轻轻耸动。突然,他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得太急,呛得直咳嗽,却还死死抱着碗”。
小常山照着做。当他演到呛咳却不肯松手时,那种对食物的本能渴望、那种绝境中抓住一丝希望的疯狂,全都从颤抖的手、发红的眼睛里透出来。
台下看排练的几个年轻徒弟,悄悄抹起了眼泪。
排练间隙,李铁嘴走过来,神色复杂:
“贾先生,我唱了一辈子戏,演过哭戏无数,今天才知道,真饿过的人,演出来的‘饿’是不一样的。”
他望着还在揣摩角色的小常山和其他徒弟:
“从前我们唱‘忠孝节义’,唱的是古人的事,演的是程式。今天这出《破晓》,唱的是眼前的事,要的是真心。”
首演选在了一个晴好的下午,地点就在七星岗的街口。
没有戏台,就在空地上铺了块褪色的红布。锣鼓一响——不是传统戏的开场锣,而是简简单单几声,像是召集乡亲的讯号——街坊四邻都围了过来。
“庆喜班要唱新戏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一会儿,卖菜的放下担子,黄包车夫停下车,店铺伙计扒在门口,连附近楼上的窗户都一扇扇打开了。孩子们挤在最前面,眼睛瞪得溜圆。
戏开场了。
第一场“家园”,二胡拉出平和的调子。石头和妹妹春妮帮娘晾衣服,商量着等麦子收了扯新布。老村长蹲在一旁抽旱烟,说“年景不错,人心就稳”。
台下几个从北方逃难来的老人,悄悄抹了抹眼角——这太像他们失去的家了。
接着炮声来了。
逃难,混乱,飞机轰炸。石头娘中弹倒地。
演到石头娘用最后的气力,恍惚着说“儿啊……娘给你烙饼吃”时,台下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一个老太太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我那苦命的儿啊……娘也想给你烙饼啊……”
石头跪在“母亲”身边,无声颤抖。那种悲伤太过真实,好几个汉子别过脸去,不忍看。
难民营发粥那场,石头捧着碗狼吞虎咽,呛得满脸是泪却不肯停。台下有个妇人突然放声大哭:“我的娃……要是能等到这一天……”
最震撼的是结尾。
伤兵老郭对石头说:“光等着人发粥,救不了命,更救不了国。咱得自己长出力气,把发粥的鬼子打跑,把砸烂的锅台重新垒起来!”
石头决定参军。临行前,他对着乡亲们——也对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说:
“我去打仗,不是为了当啥英雄,给啥人看。”
“是为了,让咱春妮这样的女娃,以后不用再逃难,能在学堂里念书识字;”
“是为了,让咱村长这样的老人,能安安生生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不用怕天上掉炸弹;”
“是为了,让每一个像咱爹、咱娘一样勤勤恳恳的中国人,往后都能挺直腰杆,在自己的土地上,种自己的粮,吃自己的饭,堂堂正正地活得像个人!”
每一句,都是大白话。
每一句,都砸在人心上。
戏演完了。台下静了足足十几息。
然后,掌声像雷一样炸开,混着哭声、叫好声、擤鼻涕的声音。人们不肯散去,涌上来围住演员。一个挑夫拉着小常山的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兄弟,你演的就是我啊!去年在汉口,我娘就是这么没的……”
卖烟卷的小贩红着眼圈,对旁边人说:“这戏好!说的就是咱们心里头憋着的话!”
更让人意外的是,戏散后,好几个年轻人找到李铁嘴,问能不能也来学戏。
“我们想演这样的戏!”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激动地说,“演咱们自己的事!”
李铁嘴看着站在人群外的贾玉振,忽然分开众人,走到他面前,深深一揖:
“贾先生,你让我这老戏子,重新明白了唱戏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祖师爷的规矩,是为了台下这些哭着笑着的老百姓。”
夕阳西下,贾玉振和苏婉清走在回阁楼的路上。
街边的茶馆里,人们还在热烈地讨论着刚才的戏。他们用戏里的词儿,说自己的事儿:“咱也得‘长出力气’!”“对,不能光等着!”
苏婉清轻声说:“听见了吗?戏里的话,活了。”
贾玉振点头。
他看着街边屋檐下,几个孩子正模仿着戏里的动作,一个演石头,一个演春妮,还有一个扮鬼子,嘴里“砰砰”地打着枪,最后“石头”站起来,学着那句“堂堂正正地活着”,虽然稚嫩,却格外认真。
戏台上的《破晓》落幕了。
但另一种“破晓”,正像这春日的夕照,虽然微弱,却坚定地照进一条条街巷、一扇扇窗户、一颗颗曾经麻木或绝望的心里。
贾玉振知道,这粒火种,算是真正撒下去了。
而燎原之势,已在孕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