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之书》掀起的波澜还在心里荡漾,贾玉振却坐不住了。
那本畅想未来的书,读起来固然痛快,可他骨子里那股子想把“家”安在眼前的冲动,正火烧火燎地催着他。
他得继续写他的《安家记》,但这回,笔尖必须戳进重庆这伤痕累累、滚烫的现实中来。
新篇章的名字,他想了很久,最后落在“野火”二字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要写的,就是那烧不尽的东西。
开篇,他写了《屋顶上的田园》。
灵感就来自他那间小阁楼的窗外。
说来真是奇景:这座被炸弹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山城,平地金贵得吓人,可人们愣是在每一寸裸露的泥土、每一角残存的屋檐、甚至炸弹坑的边沿上,见缝插针地种下了生机。
辣椒、茄子、南瓜藤、小葱……深深浅浅的绿,倔头倔脑地从瓦砾堆、焦土里、裂了缝的破瓦缸中钻出来,在雾霭与尚未散尽的硝烟里,摇摇晃晃地绿着,绿得让人眼眶发酸。
贾玉振写着写着,笔尖都带了热度:“咱们的‘家’,或许暂时是没了大片田垄,可人对土地的念想,对‘活着’这门事的执着,反倒给逼出了一股子狠劲。
屋顶上那点儿绿,哪是什么风景?那是宣言!
是生活拍着桌子在喊:‘老子不服!’这巴掌大的地方,弯着腰的耕耘,是在告诉咱们自己:只要这播种的手没停下,‘家’的根就断不了。
这屋顶上的田园,就是《明日食单》在那看似绝了的土壤里,挣出来的第一口活气!”
文章在《七月》上登出来,引起的响动比预想的大。
一位住在下半城的读者,辗转捎来封信,里头夹了张模糊的照片:他家被炸塌了半边的灶台上,一个裂了缝的瓦盆里,竟红彤彤地结着三只小辣椒。
信里说:“贾先生,读了您的文章,俺才咂摸过味儿来,俺种的哪里是辣椒,是‘盼头’啊。”
这种从最卑微处、最不可能处勃发出来的生命力,像一记闷拳,砸在许多读者心口,震撼之余,是久久的无言。
可还没等贾玉振从这“韧劲儿”带来的感动中缓过神,准备往下写时,一次寻常的走访,却把他拖进了一个更复杂、更沉重的情绪深渊。
陶行之先生邀他去南岸,看一处利用废弃祠堂凑合办的“流亡学生临时中学”。
祠堂又暗又潮,破窗纸被风吹得呼啦响,几十个年纪不一的学生,挤在掉了漆的神龛前,拿膝盖当课桌,背却挺得笔直。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正扯着沙哑的嗓子,讲《诗经》里的《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就在那句“与子同泽”将落未落之时,凄厉的空袭警报,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整个上午的宁静!
“快!进防空洞!”老先生一声断喝,没有太多惊慌,倒像是条件反射。
学生们也训练有素,迅速收起少得可怜的书本,跟着老师往外跑。
贾玉振也被裹挟着,涌进祠堂后山壁的防空洞。
洞里挤得喘不过气,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恐惧的汗味,几乎凝成实体。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贾玉振浑身的血都凝住了:在那一盏煤油灯昏黄跳动的光晕下,那位老先生,竟像是忘了洞外隐约的爆炸闷响,就着那摇晃的火苗,用他那愈发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领着孩子们继续念:“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琅琅的诵读声,在这压抑的、地底深处的洞穴里回荡,与外面那闷雷般的爆炸声,竟形成了一种诡异至极又悲壮至极的和声。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吓得身子直抖,可嘴还跟着张合;几个大点的学生,眼里明明汪着泪,声音却陡然拔高,几乎是在吼。
那一刻,贾玉振浑身颤栗,仿佛亲眼看见,文明那点子微弱的火苗,就在这地底深处,正跟死亡的巨大阴影,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惨烈的贴身肉搏。
警报解除,回到满是尘土的“教室”,老先生默默拂去那块当黑板用的黑门板上的灰,对惊魂未定的孩子们说:“都看见了吧?炸弹能毁了屋舍,毁不了这‘薪火’;
硝烟能蔽了日月,蔽不住这诗书。
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与子同袍’,咱华夏的衣冠精神,就绝不了种!”
离开时,贾玉振的脚步像灌了铅。回去写《安家记·薪火篇》,那支笔仿佛有千斤重:“……今天在这地底听见的读书声,是我这辈子听过,最悲怆,也最高昂的‘安家’号角。
它安放的不是血肉之躯,是一个民族不肯散掉的魂。
那《未来之书》里想象的‘万卷屋’,它的基石哪里是砖木?
分明是今天这地底摇曳的灯火下,那一双双不肯闭上的、渴求知识的眼睛,和这一声声硬要压过爆炸的、清朗的诵读啊!”
文章发表,不知多少流亡师生读得潸然泪下。这“地底授课”的故事,也跟着不胫而走。可贾玉振心里,却涌不起半点欣慰,只有一口深不见底的、敬重的悲凉。
《薪火篇》带来的震撼余波未平,苏婉清一次外出回来的模样,又把贾玉振拽到了另一个触目惊心的“现场”。
苏婉清为了画一组战时医护题材的作品,去了市区一所由旧教堂改的“第六重伤医院”写生。
回来时,她脸色白得吓人,沉默了许久,才带着颤音跟贾玉振说:“玉振,我……我画不下去。”她断断续续地描述:药品稀缺到令人发指,真正的麻醉剂和消炎药,只留给最要命的手术。
大多数伤员的清创、换药,都是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硬扛,汉子们咬碎木棍的闷哼声,听得人牙酸。
绷带纱布更是紧缺,需要反复清洗、煮沸消毒,接着用。
“可最让我……忘不掉的,”苏婉清抬起眼,里头有泪光,“是那些护士姑娘。就在昏暗的走廊里,借着那点天光,把那些洗得发白、边角都毛了、甚至还带着淡褐色洗不掉印子的旧纱布,一片一片,像绣花一样,仔细地拼接着,缝合成能用的绷带。
她们的手特别稳,眼神专注得……好像手里缝的不是布,是……是那些伤兵兄弟,能不能挨到明天的‘盼头’。”
贾玉振听完,心像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了一把。
他仿佛能看见,在那片血色与污浊的混沌中,这些白色的身影,是如何拼命维系着最后一点洁净与秩序。
他立刻去了那所医院,以采访的名义,亲眼验证了苏婉清的描述。
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压抑的痛苦呻吟、忙碌到近乎沉默的医护,还有那些在她们手中翻飞、从破碎重归完整的白色布片……
他写下了《安家记·疗伤篇》。他没去渲染那些血肉模糊的惨状,笔尖只凝在那根缝补的针上:“……在这临时的‘救命堂’里,最珍贵的器械,或许不是手术刀,而是那枚在破碎布缕间穿梭的缝衣针。
它缝合的哪里是纱布?是活下去的渺茫希望,是濒临崩溃的秩序里,最后一层薄薄的体面。
每一片被重复使用的、竭力维持的‘洁白’,都在无声地宣告:只要这守护生命的念头不熄,再简陋的屋檐下,也能撑起一座医学圣殿的微光。
未来的‘救命堂’,它的基石里,一定有今天这针线里缠绕的、全部的悲悯与坚韧。”
文章登出来,感动了很多人。市民们自发捐出旧床单衣物,妇女们组织起来清洗缝制,一捆捆“自制绷带”送往医院。
可不久,贾玉振收到了该医院一位护士长的来信,语气平静,却字字砸在他心上:“贾先生,谢谢您的文章。可您知道吗?我们拼接过最难的,不是纱布。
是看着那些年轻轻的生命,因为没药,就在你眼前一点点没了气息的时候,你自己那颗心,快要碎掉、却还得拼命拼回去的感觉。
您写的‘微光’,有时候,微弱得连我们自己……都看不见。”
这封信,像根细刺,扎进了贾玉振的指甲缝里,碰一下就疼。
他决定再去医院,不为别的,就想为这些真正的守护者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更真实地记住。
这一次,他撞见了更冷的现实。一个腹部重伤的年轻士兵,因为缺乏有效的消炎药,伤口严重感染,高烧不退,在床上痛苦地抽搐、说胡话。
主治医生满脸疲惫与绝望,对护士长摇了摇头:“最后一点磺胺用完了,盘尼西林……根本批不下来。他熬不过今晚了。”
护士长紧紧握着士兵滚烫的手,嘴唇抿成一条失血的线。
贾玉振站在不远处,同样的无力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这当口,医院外传来汽车声。一个穿着体面、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在院方人员陪同下快步走进来,径直找到主治医生,压低声音交谈。
贾玉振隐约捕捉到几个词:“药品……特殊渠道……有点条件……”
他悄悄靠近了些,听见那中年男人用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腔调说:“……这批盘尼西林,可以紧急调拨给你们,量不多,但救急够用。
不过,委员会那边需要一些……‘正面素材’。最近有些报道,过于聚焦困难面,上面觉得影响士气。
希望贵院能提供几个……展现伤员乐观坚强、医护无私奉献的典型事例,最好能配合拍几张照片。特别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要突出在现有艰难条件下,医疗工作取得的‘巨大成效’和‘感人精神’,至于客观存在的困难……可以适当淡化。”
主治医生的脸瞬间铁青,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压抑着怒火:“王专员,我们现在是要救命!不是唱戏!”
王专员笑了笑,语气纹丝不变:“救人和宣传,不都是为了抗战大局嘛。树立了好典型,上面才能更重视,更多的药品才有可能拨下来。这是良性循环。您看那位小兄弟,”
他朝病床抬了抬下巴,“如果用了药能好转,不就是现成的‘顽强战胜伤痛’的活榜样吗?这对他的家人,对医院,对抗战宣传,都是好事。”
交易! 一场**裸的、用生命当作筹码的交易!
贾玉振觉得浑身的血“轰”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他想起自己笔下那些歌颂坚韧、充满希望的句子,与眼前这冰冷的算计比起来,简直像一个苍白的笑话。
那些缝补纱布的圣洁画面背后,竟藏着如此不堪的苟且与交换!
护士长猛地转过头,看到了他。
那双眼睛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窥见不堪的羞愧,有深不见底的悲哀,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仿佛在说:求你了,别写出去,别说破,我们需要那救命的药!
主治医生死死盯着王专员,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从喉咙深处滚出一个字:“……好。”
王专员满意地点点头,示意随从递上一个小巧的冷藏箱。
盘尼西林注入了年轻士兵的血管。几个小时後,他的高热开始缓慢消退,命,暂时捡回来了。
医院也按要求,配合拍摄了“精心救治重伤员”的照片,整理了事迹材料。
贾玉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他独自坐在江边的石阶上,望着浑浊东流的江水,只觉得心里那座用文字小心翼翼垒起来的、充满温情的“安家”图景,“喀啦”一声,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往外嗖嗖地冒着寒气。
原来,有些“生机”,是要用尊严和真实去交换的;
有些“微光”,照亮的,可能是更浓重的阴影。
这次之后,贾玉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没办法再轻飘飘地去描绘那种光辉的“坚韧”了。
现实的复杂和阴暗,像重庆永远散不尽的浓雾,沉甸甸地裹住了他的笔。
他痛苦,他去寻求答案。他找陶行之先生,老人听罢,良久才叹息:“玉振啊,你看到的是‘道’与‘术’的撕裂,是理想在现实泥潭里的挣扎。
有时候,为了保住一点‘善’的果子,不得不忍受结出这果子时,藤蔓上沾的泥污。
这是乱世的无奈,也是想做事的人,必经的炼狱。”
他又去找胡风先生。胡风听完,猛地一拍桌子,墨汁都溅了出来:“妥协!这就是妥协的开始!今天能用‘宣传’换药,明天就能用更大的谎言去换枪炮!
文学的脊梁一旦弯下去,就再也别想直起来!
玉振,你的笔,必须记录完整的真实,包括这肮脏的交易!
否则,你和那些粉饰太平的笔杆子,有什么区别?!”
两种声音在他脑子里厮杀,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试图写一篇揭露的文章,可每次提起笔,眼前就交替浮现护士长那哀求的眼神,和年轻士兵苍白却渐渐有了生气的脸。
他写写撕撕,痛苦不堪。
就在他几乎被这内耗拖垮的时候,苏婉清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听完他断断续续、充满矛盾的讲述,苏婉清没有评判谁对谁错,只是轻轻握住他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低声说:“玉振,你还记得小希望最后说的话吗?‘要看真的’。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可她比谁都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你现在这么痛苦,不就是因为,你不想违背她用命守住的那点‘真’吗?”
小希望!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贾玉振混沌的脑海。
那个孩子,宁可死,也不愿他用谎言去换取生机。
她用最纯粹的生命,在他心里刻下了一道良知的坐标。
他再次提笔,但这次,不是去揭露,而是写下了一篇充满内省与挣扎的《安家记·裂缝篇》。
他坦诚地写出了医院的所见,美好与不堪,理想与现实的猛烈对撞,以及一个书写者在此间的迷茫与自我拷问:“……我们歌颂屋顶的绿意,是否就能假装看不见泥土下的碎瓦与弹片?
我们礼赞地底的读书声,是否就能忘记地面上呼啸而过的死亡?我们感动于缝补的纱布,是否就能对换取纱布的代价背过脸去?
‘安家’之难,不仅难在物质的匮乏,更难在这精神的家园,能否在这无所不在的泥泞与尘埃里,保持它最基本的洁净?
眼前这道裂缝,或许,才是通往真正‘安居’之路上,最需要勇气去凝视、去跨越的深渊。”
这篇文章的调子,和之前截然不同了,满是痛苦的思辨与无解的困惑。
胡风先生读后,沉默了许久,给他写信说:“此文虽未给出答案,但其间的诚实与勇气,已远胜万千篇廉价的颂歌。真正的战士,敢直面理想的残缺。”
然而,文章也引来了一些“关切”,认为调子太“灰”了,“不利于鼓舞人心”。
连张伯钧先生也托人捎来话,意味深长:“贾先生,文章嘛,还是积极些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内外的压力交煎之下,贾玉振病倒了。
或许是江边久坐着了风寒,或许是心力真的耗尽了,他高烧不退,咳嗽得撕心裂肺,那情形,竟有几分像当年病中的小希望。
苏婉清急得不行,这小公寓里要什么没什么,请来的郎中看了,也只开了些最平常的草药。
病中的贾玉振昏昏沉沉,冷一阵热一阵。
模糊的意识里,逃亡路上的风雨、小希望没有血色的脸、防空洞里摇晃的灯火与诵读声、医院里消毒水和血腥气混杂的味道……所有的碎片汹涌而来,最后都化成了那场冰冷交易里,王专员毫无波澜的脸。
就在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快要被这病痛和心魔拖进黑暗深处时,一股熟悉的、带着姜的辛辣和食物暖香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他的呼吸。
他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何三姐那丰腴的身影,正蹲在他这小房间的角落,用一个不知从哪儿借来的小炭炉,小心翼翼地守着一个咕嘟作响的陶罐。
那浓郁的、混合着草药和鸡肉的香气,正是从那里飘出来——何三姐不知从什么渠道,弄来了一只老母鸡和几味土药,正给他熬“救命的汤”。
房东李太太悄悄塞过来两个攒下的鸡蛋;裁缝铺的王师傅送来了半块舍不得吃的红糖;就连平日里有些计较、说话不太中听的张先生,也闷声不响地,在门口放了一小包陈皮……
没有谁多说一句话,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更谈不上任何交换。
只是在这座被称作“抗战公寓”的、逼仄窘迫的小空间里,一种基于最朴素人情与邻里之道的、无声的支撑,悄然汇聚,像一层看不见的、柔软的茧,把他裹在中间。
苏婉清红着眼圈,一勺一勺,把何三姐熬好的热汤吹温,喂进他嘴里。那滚烫的、带着土腥药香和鸡肉鲜甜的液体滑过喉咙,一股暖意便顺着食道,一丝丝渗进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仿佛也化开了一些淤积在心底的、坚硬的寒冰。
何三姐一边看着他喝汤,一边用她那特有的大嗓门,絮絮地“骂”着:“你们这些读书人哟,心思比那麻线团还重!一天到晚,忧国忧民,把自家身子骨都忧垮喽!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先顶着!
饭要一口一口吃,病要一样一样治!先把自个儿顾好了,才有力气写你那些劳什子‘安家记’!
你瞧瞧我们,房子炸了搭棚棚,粮没了挖野菜,日子不还得过?只要心头那口热气不散,灶头那点火光不灭,这家啊,它就散不了架!”
“心头那口热气不散,灶头那点火光不灭……”
贾玉振反复咀嚼着这句从市井烟火里淬炼出来的话,望着眼前这些在无尽苦难中依然相互蹭着体温、散发着微弱却无比真实暖意的平凡面孔,望着苏婉清憔悴却异常坚毅的眼神,一股滚烫的热流混合着泪水,猛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的堤防。
他忽然间,透彻了。
医院的交易,是那个庞大、冰冷“系统”的无奈与规则;但这公寓里的温情,是无数“小社群”自发生长出来的人性微光。
前者如同一堵巨大的铁壁,个人或许一时难以撼动;但后者,是任何力量都无法彻底扑灭的、生命自带的温度与韧性。
真正的“安家”,或许从来不是去构建一个光滑完美、没有裂缝的乌托邦,而是在这片遍布伤痕与灰烬的现实土壤上,依然能敏锐地发现、珍重地呵护、并尽力传递这些来自普通人之间的、朴素的、不灭的善与暖。
正是这无数看似微小的“灶火”,在漫漫长夜里,彼此看见,相互映照,才汇聚成了我们这个民族,那“野火烧不尽”的、最深沉的生存之光。
病愈之后的贾玉振,像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洗礼。他眼神里的迷茫与痛苦沉淀了下去,化作了一种更深沉的平静与坚定。
他没有再去写文章直接抨击那场交易,也没有让自己沉溺在《裂缝篇》的灰暗情绪里。他提起笔,开始撰写《安家记》的终章——《野火篇·重生章》。
这一次,他的笔触包容了此前所有尖锐对立的见闻与感受:屋顶的绿意与地底的书声,缝补的纱布与冰冷的交易,邻里的灶火与内心的裂缝……他将这一切,都视作“野火”在这片土地上,不同形态的燃烧。
他写道:“……真正的‘野火’,何止是荒原上席卷一切的烈焰?它是屋顶瓦缝里钻出的、那一点倔强的嫩芽;
是防空洞深处,硬要压过爆炸声的琅琅诵读;
是护士手中,那枚缝合着破碎希望与尊严的针;
也是寒夜里,病榻前由邻里东拼西凑起来的一罐热汤。
它能在废墟上播种,也能在冰层下暗涌;
它能以最圣洁的姿态施行救赎,有时,也不得不忍受与污泥短暂的共处与妥协。”
“‘安家’之难,从来不在搭建一座毫无瑕疵的华美殿堂,而在于我们能否在这片被战火反复灼烧、遍布裂缝与灰烬的土地上,依然保持那双能辨认出、并愿意去呵护那星星点点、看似微弱却永不灭绝的生命之火与人性之光的眼睛。”
“这火,属于轰炸后在瓦砾堆里抢出菜籽的老农,属于油灯下为学生缝补破书包的母亲,属于用自己身体为伤员挡风的护士,也属于默默为病中邻居凑一碗热汤的寻常街坊……
正是这亿万‘星火’般具体而微的坚守、互助与那份最本真的‘要活下去’的念头,汇聚成了我们民族‘野火烧不尽’的磅礴伟力。
它们,才是未来那个真正‘安居乐业’的盛世,最坚实、最温暖、最可靠的基石。”
“《安家记》写到这里,并非结束,而是一个开始。它想邀请每一位读到它的人,就在你所站立的地方,点燃属于你的那一盏‘灶火’,守护属于你的那一方‘绿意’。
当亿万心火彼此看见、相连成片的那一刻,便是长夜褪尽、坚冰消融之时。”
“野火不息,家园永在。”
文章结集成册出版时,贾玉振在素白的扉页上,用力写下了两行字:
献给所有在裂缝中,固执播种光芒的普通人。
献给小希望,以及所有,未能抵达的明天。
《安家记·野火篇》的完整出版,在战时的重庆,乃至更广阔的后方,激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灵共振。
它不再只是一幅诱人的蓝图,而是一面诚实的镜子,映照出苦难与坚韧共生、阴影与光芒并存的复杂现实;
它成了一部给予绝境中人们以深刻慰藉与真实力量的、“安家”的启示。
贾玉振知道,他的笔,历经彷徨与阵痛,终于找到了最深沉、也最踏实的落点——它不再漂浮于空中勾勒完美的幻梦,而是深深扎进这片伤痕累累却永不肯屈服的土地,去书写那于灰烬中一次次顽强重生、千千万万普通人的——生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