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日子,是在尖锐的空袭警报与沉闷的爆炸声中,硬生生挤出缝隙的。缺衣少食,物价飞涨,死亡的阴影时近时远。
然而,在这沉甸甸的灰暗底色上,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和读书人苦中寻乐的能耐,却像从青石板缝里钻出的蕨草,给这座雾都添了几分让人鼻酸又含笑的、倔强的活气。
贾玉振栖身的“临江阁”大杂院,本身就是一台永不落幕的市井大戏。
房东何三姐,是个年近四十、身板丰腴、嗓门能穿透三层楼板的本地女人。
她最大的癖好,就是每日午后在天井那口青石水缸边,抡着大木盆捶打衣物,同时用她那抑扬顿挫、活色生香的重庆话,进行“临江阁每日新闻广播”兼辛辣时局点评。
“哎呦!张先生,你那件长衫嘛,补丁都要打到天上切(去)喽!省那几个钱做啥子?
留着买棺材板板嘛?不如割半斤肉,给细娃儿打打牙祭实在!”
她一边奋力搓洗床单,水花四溅,一边朝二楼喊话。
隔壁窗户推开,李太太探出憔悴的脸,怀里娃娃哭得撕心裂肺。
何三姐立刻调转“枪口”,嗓门却软和下来:“李太太,你屋头细娃儿哭得造孽,是不是又没得米下锅了?
莫焦!我灶头还煨得有半钵红苕稀饭,等哈喊幺儿给你端上来!
大人可以饿,细娃儿饿不得!”
“三姐,外头有啥新鲜事没得?”楼下裁缝铺的王师傅边踩缝纫机边问。
何三姐立刻来了精神,压低些声音,却依然能让全院听见:“新鲜事?嘿!昨儿个小什字那边,两个报童为抢卖《中央日报》和《新华日报》的地盘,打得跟乌眼鸡一样!
最后还是个卖‘麻糖’的老汉吼一声‘日本人的飞机要来喽!’,两个崽儿才撒腿跑喽!这些小崽儿,硬是火气旺,跟他们卖的报纸一样!”
贾玉振起初对这毫无**可言的“现场直播”颇不习惯,后来竟慢慢听出了滋味。
这既是观察重庆底层百态的绝佳窗口,也是一种在巨大压力下,生命力顽强迸发的奇观。
何三姐对贾玉振这位“写书的先生”格外敬重几分,主因是他总能按时缴纳那点微薄租金,且人看着斯文落魄,眼神却清正,偶尔还能塞给饿得眼巴巴的小希望一两颗在重庆堪称奢侈品的“糖球”。
生活窘事,更是一出接一出的悲喜剧。
某天,苏婉清兴冲冲从黑市回来,举着个油纸小包,脸上难得有光,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玉振!小希望!快看!我排了快一个时辰队,挤掉半条命,抢到——肉了!”她声音压着兴奋的颤抖。
肉!这个字眼在常年不见油腥的“临江阁”无异于惊雷。
贾玉振和小希望立刻围拢过来,眼睛发亮。
油纸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赫然是小半斤颜色暗黄、肥膘占了大半、还带着星星点点未刮净毛根的猪皮。
“这……婉清,这……咋个吃法?”贾玉振有点傻眼,他在北平也好,逃亡路上也好,对烹饪之道实在生疏。
苏婉清却信心满满,脸颊因兴奋泛起微红:“我看隔壁王太太家就是这么弄的!她说能熬出猪油,油炒菜香得很!剩下的油渣还能当零嘴,或者剁碎了包饺子!”
于是,那晚“临江阁”三楼贾玉振的小隔间里,飘出一股越来越浓烈、越来越焦糊的怪味。
贾玉振和苏婉清围着那个借来的小炭炉和破铁锅,手忙脚乱。
猪皮在锅里滋滋作响,却没有想象中化出清亮油脂,而是迅速蜷缩、变黑、散发出难以言喻的焦臭。
最终,锅里只剩下十几块黑黢黢、硬邦邦、咬上去堪比石子的“不明物体”。
小希望眼巴巴等了半天,拿起一块最小的放进嘴里,只咬了一下,整张小脸立刻皱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懂事地没有吐出来,只是可怜兮兮地看着贾玉振和苏婉清。
贾玉振和苏婉清面面相觑,看着锅里那堆“战利品”,再看看小希望委屈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尴尬,最后忍不住同时苦笑起来。
这顿期盼已久的“荤腥”,最终以三人就着白开水啃硬馒头告终。
那堆油渣,被何三姐看见后,足足嘲笑了三天,并拍着丰腴的胸脯保证,改日亲自示范如何将猪皮炮制成美味的“假鱼肚”。
此事成了“临江阁”流传甚广的一桩笑谈,却也透着说不出的心酸。
文化圈里的乐子,带着另一种知识分子的窘迫与豁达。
胡风先生对贾玉振的创作极为看重,视其为《七月》杂志抵抗虚伪文风的重要力量。但这人性子急,催起稿来如同催命。
一回,贾玉振刚刚完成《未来之书·交通篇》的初稿,正对着满纸涂改痕迹反复推敲字句,胡风竟亲自寻到了这蜗居的“临江阁”。
他熟门熟路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梯,推开贾玉振的房门,如同一阵裹挟着烟味和急切气息的风。
“玉振!稿子!《七月》下期就等你这篇‘交通畅想’压轴了!印刷所那边催得紧,读者望眼欲穿!”
胡风顾不得寒暄,围着那张摇摇晃晃、堆满书籍纸张的小书桌转圈,眼神如同鹰隼搜寻猎物,不时扫过桌上凌乱的稿纸,那姿态活像一头被困在斗室里的躁动雄狮。
贾玉振被他转得头晕,知道这位主编的脾气,若不交稿,他真能在此扎根。
无奈之下,只好将墨迹尚未全干、修改处犹显狼藉的初稿递过去:“胡先生,只是草稿,还需……”
“草稿更好!见真性情!”胡风一把夺过稿纸,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展开浏览,眼神迅速被文字吸引,口中喃喃:“好……此处设想大胆!……嗯,此喻贴切!……”
他看得入神,竟忘了身在何处,抬脚就要走,转身时宽大的旧棉袍袖子猛地一带——
“哐当!”
桌角那个盛着半池浓墨的旧砚台应声而倒,乌黑的墨汁如同泼墨山水般,泼了他半边袍子,几点墨渍甚至飞溅到他脸颊和花白的鬓角上!
空气瞬间凝固。苏婉清刚端着水杯进来,见状惊得捂住嘴。
小希望躲在苏婉清身后,瞪大了眼睛。
胡风自己也愣住了,低头看看淋漓的衣袍,又抬手抹了把脸,手指上顿时一片黑污。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他非但没有懊恼,反而就着手上墨渍看了看,竟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无妨!无妨!”他笑声洪亮,震得楼板微颤,“文章如玉,墨点如痣!此乃天赐印记,为我胡风文章添些风骨!哈哈哈哈!”
说罢,他将沾了墨的稿纸小心折好,塞入怀中(不免又染脏了内衫),然后顶着一身淋漓的墨渍,脸上带着几点“风骨之痣”,朝着目瞪口呆的贾玉振和苏婉清挥了挥手,昂首挺胸,踩着咚咚作响的步子,下楼而去。
那背影,狼狈又莫名昂扬。
苏婉清半晌才回过神,看着地上狼藉的墨迹和贾玉振无奈的表情,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止不住,弯下了腰,眼泪都笑了出来。
这笑声里,有心酸,有无奈,更有一种对胡风那不改本色、近乎痴狂的文人风骨的深深触动。
小希望也咯咯笑起来,指着门口:“胡伯伯……像唱戏的大花脸!”
小希望的存在,是这沉重岁月里最柔软的一抹亮色,也常常在不经意间,带来直击人心的震撼。
她跟着何三姐学了一口地道又泼辣的重庆话,跟着贾玉振和苏婉清说略带北平腔的官话,语言天赋惊人,常语出惊人,成为“临江阁”公认的“开心果”。
一日,陶行之先生带着满身疲惫与忧思来访。
谈及战时教育之艰难,大量儿童失学,教材匮乏,师资流失,这位毕生致力于平民教育的老人,眉头紧锁,神色黯然,连连叹息。
贾玉振和苏婉清陪着说话,心情也跟着沉重。
小希望当时正趴在床边,摆弄何三姐用碎布头给她缝的一个破旧布老虎,自顾自玩得入神,似乎并未听大人们谈论什么。
陶先生说到动情处,声音哽咽:“……长此以往,我民族之未来,根基堪忧啊!眼下一代若成文盲,何谈明日之建设?我每每思之,寝食难安……”
就在这时,小希望忽然抬起头,放下布老虎,爬到陶行之腿边,仰着那张洗干净后依然有些瘦削的小脸,用她那特有的、混杂着川味与京腔的奶气调子,清晰地说道:
“陶爷爷,莫焦(不要焦愁)!”
童声清脆,打断了沉重的气氛。陶行之一愣,低头看着这个眼神干净的孩子。
小希望伸出小手,似乎想拍拍陶行之的手背以示安慰,继续用她那不伦不类却无比认真的语调说:“等希望长大喽,赚多多的钱,盖好多好多……‘亮堂堂’的大学堂!让所有没得书读的娃娃,都进去!
天天都有‘娃娃餐’ 吃,吃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还要有……有贾叔叔说的那个‘不烧油的长明灯’,晚上看书也不怕瞎眼睛!”
她词汇有限,却精准地复述了贾玉振文章中那些美好的意象——“亮堂堂”、“娃娃餐”、“长明灯”。
这些在成人听来或许带着理想主义色彩甚至虚幻的词汇,从一个历经苦难、眼神纯真的孩子口中,用最朴素、最坚定的语气说出时,却产生了石破天惊般的力量。
陶行之呆呆地看着小希望,看着孩子眼中毫无杂质、全然信以为真的光芒,仿佛看到了自己穷尽一生所追求的那个教育普及、孩童欢颜的未来图景,在一个最微小的生命身上投射出的倒影。
片刻的静默后,这位饱经沧桑、常怀忧虑的老人,眼圈蓦地红了。
他没有笑,而是极其郑重地、缓缓地弯下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握住了小希望那只小小的、还有些脏污的手。
“好……好孩子……”陶行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汹涌而上的热流逼回去,“陶爷爷……陶爷爷一定好好活着,活到那一天,亲眼看着我们小希望……盖起那‘亮堂堂’的大学堂!陶爷爷……给你当看门的老头儿,好不好?”
小希望用力点头,笑得眉眼弯弯:“要得!陶爷爷看门,最放心!”
贾玉振和苏婉清在一旁,早已泪盈于睫。
他们知道,小希望的话不过孩童天真烂漫的幻想。
但在这一刻,这幻想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地刺穿了现实的阴霾,慰藉了一颗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
这或许就是希望本身的力量——它未必能立刻改变现实,却能让在黑暗中跋涉的人,看到前方或许存在的微光,从而获得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战争的阴影从未远离,最直接的体现便是频繁的空袭警报。
每当那凄厉悠长的声音划破山城的雾霭,“临江阁”便会陷入短暂的、训练有素的混乱,然后所有人携老扶幼,涌向附近山壁开凿的公共防空洞。
一次午后,警报来得格外急促猛烈。
贾玉振一把抱起正在午睡、被惊醒后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希望,苏婉清则条件反射般扑向墙角那个上了锁的旧皮箱——里面装着贾玉振所有手稿、诗篇,以及苏婉清最重要的画作。她将箱子死死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两人的身家性命。
楼梯上挤满了惊慌的住户。何三姐落在后面,一边催促前面的人快走,一边用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吼道:“莫挤!莫挤!楼梯要垮!让贾先生苏姑娘他们先走!看到没得?
苏姑娘抱的那个箱箱!里头装的都是将来的‘精神食粮’!比真米真肉还金贵!碰坏了你们赔不起!”
她这话在慌乱中颇有些滑稽,却也道出了实情。
在不少人忙着收拾细软金银时,贾玉振和苏婉清优先保护的,是那些不能吃不能喝、却承载着思想与记忆的纸页。
防空洞内阴暗潮湿,挤满了面色惊恐、喘着粗气的男女老少。
外面隐约传来闷雷般的爆炸声,震得洞顶簌簌落灰。孩子压抑的哭声、女人低声的祈祷、男人沉重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氛围中,住在“临江阁”一楼、平日沉默寡言、以卖字画为生的吴老先生,忽然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不是钱财,不是证件,而是一个简陋的瓦盆,里面是一株养护得极好、叶片青翠、含苞待放的春兰。
方才的奔跑中,老人用身体紧紧护住了它。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吴老先生不顾地上污秽,席地而坐,将瓦盆小心放在膝上,用衣袖轻轻拂去叶片上沾染的灰尘,对着那颤巍巍的花苞,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极其温柔的声音喃喃低语,仿佛在安抚受惊的孩童:
“莫怕,莫怕……炸不到这里……炸不到……乖,回去咱们还得开花呢……要开得香香的,给这乌烟瘴气的世道,添一点清气……”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让原本充满恐惧的防空洞瞬间安静了许多。
人们看着那株在死亡威胁下依然被精心呵护的兰花,看着老人那专注而安宁的神情,某种坚硬而绝望的东西,似乎在心中微微松动。
有人嘴角扯出苦笑,有人眼中闪过泪光,更多人则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了几分。在这朝不保夕的战时,一株兰花的存活与绽放,竟成了对抗毁灭与虚无的、微小却具体的象征。
然而,苦难从不因瞬间的温情而止步。
笑声与坚韧的背后,是依旧硌得人生疼的现实。
空袭过后,走出防空洞,面对的可能是被震碎的玻璃、起火的邻家废墟,以及不知又从何处传来的死伤消息。
贾玉振那点微薄的稿费,在飞涨的物价面前杯水车薪,常需苏婉清偷偷变卖首饰(早已所剩无几)或承接一些价格低廉的肖像画、广告画来勉强维持,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就在生活似乎又将进入一种艰苦而平稳的节奏时,最大的打击猝然降临。
小希望病了。
起初只是着凉咳嗽,贾玉振和苏婉清并未太在意,用了些土方。
但病情迅速恶化,高烧不退,咳嗽加剧,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起来。
请来的江湖郎中看了直摇头,开了些无关痛痒的草药。
何三姐帮忙去请附近一位据说医术不错的老中医,却得知老先生前日被流弹所伤,自身难保。
重庆的医院?且不说费用高昂令人绝望,此刻各大医院早已人满为患,挤满了从前线转运下来的伤兵和空袭受害者,床位紧张,药品奇缺,普通平民想求一席之地、求得对症的盘尼西林(青霉素)等西药,难如登天。
小希望躺在隔间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盖着家里所有能找出来的单薄被褥,依旧冷得瑟瑟发抖。
她烧得迷迷糊糊,时而清醒,便用虚弱的声音呢喃:“贾叔叔……希望冷……希望想喝甜甜的水……希望……还想看苏阿姨画的小鸟……”
贾玉振和苏婉清守在床边,心如刀绞。
贾玉振握着小希望滚烫的小手,那手因为消瘦,指节显得格外突出。
苏婉清不停用冷水浸湿的破毛巾敷在她额头上,眼泪无声地流淌。
他们试遍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求遍了可能认识的人,甚至厚着脸皮去求陶行之、胡风帮忙打听门路,但得到的回复要么是无奈叹息,要么是令人绝望的“没有床位”、“没有特效药”。
眼睁睁看着这个从废墟中被救出、一路相依为命、早已视如己出的孩子,生命的光辉在病魔的侵袭下一点点黯淡,而自己却束手无策,这种无力感和恐惧,比任何敌人的刺刀和炸弹都更加残忍,更加摧人心肝。
“要是……要是还在北平……要是没有打仗……”
苏婉清终于崩溃,伏在床边压抑地痛哭,“她还是个孩子……她有什么罪……为什么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给她……”
贾玉振双目赤红,嘴唇咬出了血。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那叠诗稿——那是他最近正在整理、准备交给胡风的《未来之书·医卫篇》草稿,里面描绘着未来人人享有医疗保障、孩童健康成长的蓝图。
此刻,这精美的蓝图与他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形成了最尖锐、最讽刺的对比。
他发疯似的冲出“临江阁”,在昏暗陡峭的街巷里狂奔,逢人便问,见店便求,甚至不顾尊严地向看起来像官员模样的人哀求,试图找到一丝救命的希望。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冷漠的摇头、同情的叹息,以及战时重庆街头司空见惯的、对个体苦难的麻木。
就在贾玉振几乎绝望,准备硬闯一家教会医院时,他在医院外昏暗的路灯下,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位曾在“潇湘馆”前邀约他品茗的张伯钧,张委员的随从。
那随从显然认出了贾玉振,见他形容枯槁、神情癫狂,略一迟疑,上前低声道:“贾先生?您这是……”
贾玉振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讲述了小希望的病情和自己的困境。
随从听完,面露难色,沉吟片刻,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极低:“贾先生,我家委员……或许能帮上点忙。
委员素来爱才,尤其欣赏贾先生这样的青年俊彦。前次邀约,实是诚意。只是……”
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委员近日公务繁忙,心绪欠佳,若有些能解忧消闷、鼓舞民心、基调昂扬向上的锦绣文章时时拜读,或能稍展愁眉,对贾先生之事,自然也更为上心……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裸的交易!用迎合的、粉饰的“锦绣文章”,来换取救命的医疗资源!
贾玉振瞬间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他想起胡风的警告,想起自己一路坚持的“真实”与“风骨”,想起周砚农葬身火海前的绝唱……现在,要他为了救小希望,去写那些歌功颂德、涂抹脂粉的违心之言吗?
“那孩子……怕是拖不过今晚了……”随从似乎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某种残酷的“提醒”。
贾玉振僵在原地,灵魂仿佛被撕成两半。
一边是小希望灰败的小脸和微弱的呼吸,一边是自己视若生命的创作原则与文人良知。夜风吹过他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临江阁”的。走上楼梯时,双腿如同灌铅。
隔间里,苏婉清抱着小希望,已经哭得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在剧烈耸动。
小希望似乎醒着,眼睛半阖,望着门口,看到贾玉振,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贾玉振走到床边,缓缓跪下,握住小希望另一只冰凉的小手。
他看着孩子清澈却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看着苏婉清绝望的面容,又想起随从那句“基调昂扬向上”……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决绝。
他松开小希望的手,走到那张堆满书籍稿纸的小桌前,颤抖着手,铺开一张白纸,拿起笔。
笔尖悬在纸上,颤抖着,却久久无法落下。
墨汁凝聚,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污迹,像一滴黑色的泪。
“写啊……玉振……救孩子……”苏婉清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泣血的哀求。
贾玉振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压抑的呜咽,笔尖终于落下,写下标题:《颂·雾都之光》。字迹歪斜,力透纸背,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也仿佛在承受千钧的耻辱。
然而,就在他准备写下第一个粉饰的句子时——
“贾……叔叔……”
床上传来小希望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贾玉振和苏婉清同时浑身一震,扑到床边。
小希望似乎回光返照,眼睛比刚才亮了一些,她看着贾玉振,又看看桌上那张写了标题的纸,小脸上露出一个虚弱到极致、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
她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指向桌上那叠《未来之书·医卫篇》的草稿,那是贾玉振方才慌乱中扔在那里的。
“希望……不看……那个……”她气若游丝,每个字都仿佛用尽力气,“希望……要看……贾叔叔……写的‘真的’……医院……和……‘娃娃餐’……”
说完,她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力,眼睛慢慢闭上,小手无力地垂下。
“希望——!!!”苏婉清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贾玉振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那里。
小希望最后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与挣扎。
孩子用她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选择了他视为生命的“真实”,而非可能换取她生存的“谎言”。
他猛地将那张只写了标题的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然后扑到床边,将小希望尚有余温却已气息微弱的小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了无尽悲痛、愤怒、愧疚与某种解脱的长嚎。
他没有去写那粉饰的文章。
他抱着小希望,在苏婉清绝望的哭泣声中,在“临江阁”其他住户同情而无奈的目光中,坐了一夜。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小希望在他怀里,彻底停止了呼吸。
小希望的离去,如同抽走了贾玉振和苏婉清生命中最后一根支柱。
接连几天,苏婉清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只是抱着小希望留下的那个破布老虎,眼神空洞。
贾玉振则如同行尸走肉,处理了孩子的后事——一口薄棺,葬在城郊一处无名的乱坟岗。
没有仪式,只有他和苏婉清,以及默默跟来的何三姐和几位邻居。
“临江阁”失去了往日的喧闹,连何三姐的大嗓门也低沉了许多。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贾玉振在整理小希望遗物时,在她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小叠被压得平平整整的纸片。
那是苏婉清平时画画裁剩下的边角料,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图画:一个火柴人拉着一个小小人(旁边写着“贾叔”和“希望”),旁边有房子(“亮堂屋”),有长着翅膀的车(“未来车”),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饭(“娃娃餐”)……每一张画下面,都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或拼音或错别字连篇的“说明”。
最后一张纸片上,画着一盏大大的、发着光的灯,灯下,是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下面写着一行字,字迹格外用力,仿佛练习了很多遍:
“希望和贾叔、苏姨,永远在一起,有光。”
贾玉振捧着这叠纸片,跪倒在地,浑身颤抖,泪水终于冲破了几日来的麻木与冰封,汹涌而出。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一种被最纯净的灵魂所洗礼、所震撼的泪。
小希望不懂什么家国大义、文脉传承,但他用最本能的方式,理解并相信了贾玉振笔下那些关于“光”与“未来”的描绘,并且用她短暂的生命和最后的抉择,守护了这份“真实”的价值。
他的死,不是无意义的牺牲,而是用最惨烈的方式,为贾玉振指明了道路——真正的希望,不在于妥协换取苟活,而在于对美好信念不惜代价的坚守与传递。
文明的延续,有时就体现在一个孩子对“亮堂屋”和“娃娃餐”的朴素相信里,体现在她宁可失去生命也不愿看到守护她的人写下谎言的选择里。
贾玉振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纸片与他最珍贵的手稿放在一起。
他走到书桌前,推开那篇未完成的《颂·雾都之光》,重新铺开纸笔。
这一次,他的笔不再颤抖。他的目光沉静而深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雾气,看到了更辽远的东西。他写下新的标题:
《未完成的图画——给小希望》
他没有写悲恸的悼词,也没有写愤怒的控诉。
他用平静而克制的笔调,记述了小希望短暂一生中的几个片段:废墟中的相遇,逃亡路上的依偎,重庆生活中的童言稚语,对“亮堂屋”的向往,病中的坚韧,以及最后那叠充满稚气却光芒闪耀的图画。
他写到她的死,没有渲染悲惨,只写她最后的微笑和那句关于“真的”医院的话。
文末,他写道:
“……她没能等到我笔下那个‘未来’的到来,甚至没能等到下一顿饱饭。
但她用她纯净如露水的生命,为我,或许也为所有在黑暗中描摹光明的人,完成了一幅最珍贵、也最残酷的图画——它告诉我们,希望之所以为希望,正因它常与绝望毗邻,常需以最珍贵的代价去浇灌。
而我们这些幸存者的责任,便是忍住泪水,拾起她未画完的笔,继续将那幅关于‘光’的图画,一笔一划,哪怕蘸着自己的血,也要在这沉重的大地上,更清晰、更坚定地画下去。
直到有一天,所有像希望一样的孩子,都能活在真正的‘亮堂’之下,无需再用生命去验证,何为真实,何为虚妄。”
“她的图画未完成。我们的跋涉,亦未完成。”
文章写罢,贾玉振将它和那叠小希望的画稿一起,封入信封。他没有立刻交给胡风,也没有打算发表。
这是他对小希望的祭奠,也是对自己灵魂的交代。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重庆的晨雾依旧浓重,但天际已有一线微光挣扎着透出。
楼下天井里,何三姐又开始捶打衣物,水声哗啦,虽然嗓子还有些哑,却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生气,正跟早起生炉子的王师傅说着什么,隐约传来“猪皮要先用火燎……”的片段。
生活,以它残酷而坚韧的方式,仍在继续。
贾玉振知道,他不能沉溺于悲痛。
小希望用生命守护的“真实”与“相信”,需要他用更坚韧的笔、更持久的跋涉去践行。
他的《未来之书》,必将因为一个孩子的牺牲,而注入更沉痛、也更不可摧毁的力量。
他转身,看向憔悴但眼神已不再空洞的苏婉清,轻轻握住她的手。
前路依然迷雾重重,牺牲可能接踵而至。
但他们,已准备好继续走下去。
为了所有未能抵达的“希望”,为了所有尚未画完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