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振兄,”他在阁楼里开门见山,“资源委员会原则上同意,以‘希望基金工坊’为基础,合作成立一个‘战时工业技术培训中心’。设备、技术指导,委员会可以部分支持。但是——”
他顿了顿,苦笑道:“需要正式的官方批文,需要场地,需要一笔不小的启动资金,还需要……政治上的‘保险’。”
贾玉振明白“保险”的意思。“有人反对?”
“不是明着反对,是‘关切’。”宋怀远压低声音,“有人问,一个民间组织,凭什么掌握军用运输机部件?凭什么搞工业培训?是不是有什么‘背景’?话没明说,但意思到了。”
张万财在一旁听了,忧心忡忡:“树大招风啊。咱们有海外捐款、有华侨支持、有民众拥护,但也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楚天虽然倒了,但官场里想踩着我们往上爬的人,不会少。”
正说着,何三姐急匆匆上楼,脸色不太好看:“先生,我刚才买菜回来,发现巷子口多了几个生面孔。
一个蹲在墙角修鞋,鞋摊摆了半天没见修好一只;
一个推着车卖糖炒栗子,糖都炒糊了还在卖。
我看着……不像正经做生意的。”
贾玉振走到窗前,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
巷子口确实多了两个摊子,人也很面生。“阿四呢?”
“已经去查了。”胡风从楼梯口上来,“他让‘听风者’的兄弟留意了,那个‘修鞋的’,裤腿下头露出半截警靴;‘卖栗子的’,手上没茧子,倒像是拿枪的手。”
阁楼里的空气凝重起来。
当夜,核心团队聚在阁楼开会。
油灯下,贾玉振铺开一张纸,上面列着几条:
“一、工坊升级:张万财、何三姐负责。用宋工送来的配件,加上我们新到的小型机床,先试制一批简易煤油灯零件。
不要复杂,要实用,要能让夜校的学员看懂‘机器是怎么造出来的’。这是‘实业救国’的实绩,比一万句口号都有用。”
张万财点头:“零件图宋工给了些,我再找几个老钳工琢磨琢磨,半个月内应该能出样品。”
“二、对外传播:胡风兄负责。筹备《希望周刊》英文版试刊,精选《民心录》《黄粱梦》系列里最精华的篇章,目标读者是驻华外国人士、记者、外交官,还有海外侨胞。
我们要让世界听到中国民间真实的声音,不只是官方宣传。”
胡风扶了扶眼镜:“英文编辑的人选我有几个,都是燕京、金陵大学出来的,可靠。版面设计可以请婉清帮忙。”
“三、视觉呈现:婉清,”贾玉振看向苏婉清,“你开始绘制《明日食单》插图系列。不要悲壮,要温暖,要具体。
画亮堂的厨房,画冒着热气的馒头,画孩子们在学堂读书,画一家人围坐在电灯下吃饭。
把‘未来’画出来,让老百姓看得见、摸得着。我们找个时机,办个小画展。”
苏婉清眼睛一亮:“好。我最近收集了不少市井生活的素材,正好用上。”
“四、理论建设,”贾玉振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最后一条,“我自己来。着手写《未来之书·工业篇(初稿)》,结合我们现有的机械知识和宋工送来的资料,系统阐述中国工业化的路径、挑战和意义。
不能只喊‘要工业化’,要讲清楚‘怎么化’‘为什么必须化’。”
任务分派完毕,众人散去时已是深夜。
阁楼里只剩下贾玉振和苏婉清。
窗外,山城的灯火稀疏了许多,只有远处码头上,“希望之星”庞大的部件轮廓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
“玉振,”苏婉清轻声问,手里整理着画稿,“我们是不是……走得太快了?工坊、刊物、画展、写书,还有外面那些盯着我们的眼睛……”
贾玉振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不快。敌人不会等我们准备好。
民众需要的‘希望’,不能永远只是纸上的字、嘴上的话,得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一台能用的缝纫机,一盏自己造的煤油灯,一张画着明天的画。
我们越快把这些东西做出来,就有越多人相信,我们说的‘未来’不是梦,是早晚会来的日子。”
他转过身,看着苏婉清:“而且,越是这样的时候,我们越要往前走。停下来,才是真的危险。”
苏婉清点点头,目光落在贾玉振书桌上那厚厚一沓稿纸,最上面一页写着标题:《未来之书·工业篇:从缝纫机到发动机》。
“我帮你研墨。”她说。
与此同时,嘉陵江边一处荒废的货运码头。
两个黑影站在废弃的栈桥尽头,脚下是黑黢黢的江水。
一个穿着警察制服,帽子压得很低,是侦缉队副队长刘麻子。
另一个穿着深色风衣,领子竖起,看不清脸,只听得出一口带北方腔调的官话。
“周特派员,”刘麻子低声下气,“上峰的意思是,找个合适的由头,查一查他们的账目,还有那些海外来的机器……手续要合法,不能授人以柄。”
被称作周特派员的人轻笑一声,笑声在江风里显得格外阴冷:“合法?刘队长,楚天是怎么倒的?
不就是太讲‘合法’,太要脸面吗?
结果呢?让人一篇《星火不灭论》弄得身败名裂,发配西北。”
他转过身,月光照亮半边脸——很白,四十多岁,眼睛细长,像毒蛇。
“对付贾玉振这种人,账目、机器都是小事。他最厉害的是什么?是人心。
是那些把他当圣人拜的愚夫愚妇。
要是这尊‘圣人’自己从神坛上摔下来,沾一身泥,人心不就散了吗?”
刘麻子心里一凛:“您的意思是……”
“我听说,贾玉振身边那个女画家,叫苏婉清的,跟他走得挺近?”
周特派员慢条斯理地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瓜田李下的……要是这时候有点风言风语传出去,说他贾先生表面道貌岸然,私下里却跟女助手不清不楚,甚至……那女画家已经珠胎暗结,只是碍于名声不敢声张。
你说,他那些拥护者,尤其是那些把他当道德标杆的老古板,心里会怎么想?”
刘麻子倒吸一口凉气:“这……无凭无据啊,而且那苏婉清是正经人家出身,一直清清白白的……”
“清白?”周特派员嗤笑,“捉奸要在床,造谣只要嘴。找几个长舌妇人,去茶馆、去菜市、去洗衣房,装作闲聊,‘听说希望基金那个苏画家,最近老是恶心呕吐……’
‘贾先生对她可照顾了,补品没断过……’话不要说死,要暧昧,要让人自己去‘琢磨’。说的人多了,假的也成了真的。”
他看着江对面黑沉沉的山影,语气转冷:“等他的名声臭了,人心散了,再随便找个由头——比如在他院子里‘发现’几本违**刊,或者几包‘白面儿’——人赃并获,墙倒众人推。
这招,在北方,我们常用。”
刘麻子背后冒出一层冷汗:“那……那要是谣言不起作用呢?”
“那就来硬的。”周特派员从风衣内袋掏出一个小铁盒,递给刘麻子,“找机会,把这个放进他们仓库的某个箱子里。
记住,要放得隐蔽,但又不能太隐蔽,要让人‘偶然’发现。”
刘麻子接过铁盒,入手冰凉沉重:“这是……”
“几本延安那边印刷的小册子,还有两颗报废的步枪子弹。”
周特派员拍拍他的肩,“通共,私藏军火,哪一条都够他喝一壶的。到时候,就不是你我动他了,是上面不得不动他。”
江风呜咽,吹得废弃的缆绳嘎吱作响。
远处,重庆的灯火在雾气中朦胧不明,像无数只沉睡或假装沉睡的眼睛。
刘麻子攥紧手里的铁盒,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栈桥下,浑浊的江水滔滔东去,带着泥沙,带着秘密,也带着这座山城永不枯竭的、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
而希望基金的阁楼上,那盏油灯一直亮到后半夜。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远处江上的汽笛声、山城的更梆声混在一起,成了这个漫长夜晚里,最微弱也最固执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