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奥·夏尔马站在门口。
他还是那身笔挺的灰西装,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但他脸色很不好看,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是几天没睡好。
他身后跟着一名中国外交部的低级官员,那官员一脸尴尬,想拦又不敢拦。
“哈德逊将军,”拉奥开口,声音有些嘶哑,“真巧,我听说您在这里,特意来道个别。”
他的中文生硬,带着明显的怒意。
他走进来,目光扫过桌上简单的菜肴,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真是丰盛的送别宴啊。不过,在这种时候大摆宴席,贾先生,您不觉得不太合适吗?
前线将士正在流血牺牲,华北百姓正在被屠杀,您却在这里……”
“夏尔马先生,”托马斯站起身,打断了他,语气冰冷,“如果您是来道别的,我收到了。如果没有其他事,请回吧。我们在进行私人谈话。”
拉奥没动。他盯着贾玉振,突然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报纸——正是《希望周刊》的特刊,“啪”一声拍在桌上。
“私人谈话?谈论如何污蔑一个伟大的文明古国?如何用卑劣的文字煽动民众对盟国的仇视?”
拉奥的声音提高了,手指戳着报纸上《恒河梦魇》的标题,“贾玉振!你必须为这篇文章道歉!
立刻!公开!
否则我会动用一切外交手段,让全世界知道,你是一个为了政治目的不择手段、肆意诋毁他国的伪君子!”
雅间里的气氛骤然紧绷。
何三姐端着汤碗站在门口,脸色发白。
张万财和胡风都站了起来。
苏婉清的手在桌下攥成了拳。
贾玉振却坐着没动。
他看了一眼那份报纸,又抬眼看向拉奥,眼神平静得可怕。
“夏尔马先生,”他开口,声音不高,“您说我污蔑印度。那么,请告诉我,我文章里哪一句话是假的?
恒河边没有贱民在排泄?
垃圾山没有孩子和野狗抢食?
高种姓不能随意殴打低种姓?
英国统治印度三百年,可曾废除过种姓制度?”
拉奥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你……你只看到了阴暗面!印度有伟大的文明!有泰戈尔!有瑜伽!有……”
“是的,印度有伟大的文明。”贾玉振点点头,“但伟大的文明,应该让它的每一个孩子都活得有尊严。
而不是一部分人活在泰戈尔的诗里,另一部分人活在恒河的粪便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众人:“夏尔马先生,您今天站在这里,穿着英国裁缝做的西装,用英国老师教的英语,为一个统治了您祖国三百年的帝国说话,指责一个正在为自己的民族独立而战的中国文人‘诋毁印度’。
您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就是对印度文明最大的讽刺吗?”
拉奥浑身颤抖,指着贾玉振:“你……你敢……”
“我敢。”贾玉振转过身,目光如刀,“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我在为我的民族争取自由和尊严。
而您,夏尔马先生,您在为什么争取?
在为英国国王继续统治印度的权利争取?
还是在为您自己作为‘高等印度人’在殖民体系中的那一点点特权争取?”
“够了!”拉奥咆哮起来,彻底失去了风度,“你这个无知的黄种人!你根本不懂印度!不懂大英帝国给印度带来了什么!
铁路!法律!教育!没有英国,印度现在还是一堆互相厮杀的土邦!”
“是吗?”贾玉振走回桌边,拿起那份报纸,翻到最后一段,递给拉奥,“那请您看看,您伟大的祖国带给帕万——一个普通的印度贱民——的,到底是什么。”
拉奥一把抢过报纸,目光扫过最后几行。
当看到帕万在晨光中卑微地祈祷,幻想来世能做一天“龙国人”,而最后那句“他在想:也许,也许当初的祖先能打败那些侵略者就好了”时,他整个人僵住了。
这句话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它没说英国一句坏话,但它说出了所有被殖民民族最深处的、甚至不敢说出口的悔恨:如果当年,我们的祖先能打赢……
如果当年,印度人能像中国人今天这样,用血肉筑起防线……
那么现在的印度,会不会不一样?
拉奥的手开始发抖。报纸从他指间滑落,飘到地上。
他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环顾四周——托马斯冰冷的眼神,张万财和胡风的鄙夷,何三姐和小梅毫不掩饰的厌恶,还有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仿佛都在无声地质问他:你站在哪一边?你是谁?
“我……我……”拉奥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
托马斯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法官宣判:“拉奥参赞,我认为你需要休息了。你的情绪不适合继续外交工作。请回吧。”
拉奥猛地抬起头,看着托马斯,眼神里有哀求,有愤怒,有不甘。
但托马斯只是面无表情地回视。那名中国官员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拉住拉奥的胳膊:“夏……夏尔马先生,我们先回去吧……”
拉奥被半拉半拽地带走了。走廊里传来他踉跄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像野兽受伤般的低吼声。
雅间的门重新关上。
死寂。
良久,托马斯弯腰,捡起地上的报纸。他小心地抚平褶皱,翻到最后那一段,又看了一遍。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贾玉振,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敬畏,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贾先生,”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终于明白了。您这篇文章,最厉害的不是前面那些苦难的描写——那些虽然震撼,但毕竟是‘别人的事’。
最厉害的,是最后这句话。它把‘别人的事’,变成了‘我们的事’。”
他把报纸放在桌上,手指点着那句话:“‘也许,也许当初的祖先能打败那些侵略者就好了。’
每个读到这句话的中国人,都会想:一百年后,我的子孙会不会也这样想我?
会不会在某个肮脏的河边,一边乞讨一边后悔:‘为什么我的祖先当年要投降?’”
他深吸一口气:“这不是宣传,这是诅咒。是对投降者最恶毒的诅咒——让他们死后一百年,还要被自己的子孙唾骂。”
贾玉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托马斯摇摇头,苦笑:“我现在理解,为什么重庆城的情绪会在一夜之间反转了。
您不是给了他们希望,您是拿走了他们‘投降’这个选项——您让他们看到,投降不是一条出路,是一条绝路,是一条会让子孙后代世世代代诅咒你的绝路。”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黑暗:“我该走了,贾先生。这次来中国,我以为我是来观察一个弱国如何挣扎。
但现在我发现,我看到的,是一个民族如何在自己的绝境里,锻造出一把能斩断所有退路的刀。”
他转身,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这是我个人整理的,关于美国小型机械加工和基础工业培训的一些资料。
英文的,但有很多图纸和表格,应该对你们有用。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贾玉振拿起信封,很沉。“多谢将军。”
“不,该说谢谢的是我。”托马斯伸出手,与贾玉振重重一握,“您让我看到了,思想的力量可以有多大。
也让我明白了,有些墙,不是靠炸弹能炸开的,是靠一句话、一个念头,在成千上万人心里生根发芽,然后长成谁也推不倒的山。”
他松开手,戴上帽子,最后看了一眼雅间里的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
雅间里,蜡烛已经烧了一半,烛泪堆在铜烛台上。
菜凉了,但没人动筷子。
胡风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他最后那几句话……是认可,也是警告。”
“是啊。”贾玉振坐下,拿起酒杯,里面还有半杯冷酒,“他看懂了。看懂了的人,要么成为朋友,要么成为最危险的敌人。”
窗外,嘉陵江在夜色中无声流淌。对岸山上的灯火又多了几盏,星星点点,连不成片,但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每一盏都亮得倔强。
就像这个国家,这个时代,这些不肯跪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