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七年,腊月初五。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席卷了帝都洛京。铅灰色的天幕低垂,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朱墙金瓦的皇城裹上一层肃杀的银装。宫道上的积雪被太监们匆匆清扫,堆在两侧,形成两道低矮的雪墙。寒风卷着雪沫,打着旋儿钻进人脖颈里,激起一阵寒颤。
紫宸殿,大周王朝的权力心脏。此刻,殿内气氛却比殿外的风雪更加凛冽刺骨。
九岁的幼帝萧景琰,裹着一件明黄色的貂裘,小小的身子几乎陷在宽大的龙椅里。他脸色有些苍白,努力挺直腰背,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藏不住孩童的惶惑和不安。龙椅两侧,垂着厚重的明黄纱幔。纱幔之后,隐隐绰绰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身影,正是垂帘听政的当朝太后,也是皇后的姑母。
御阶之下,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文官以首辅秦嗣源为首,身着紫色仙鹤补服,手持玉笏,低眉垂目,看似恭谨,却自有一股沉凝如山的气势。武将勋贵们则身着各色麒麟、狮子补服,甲胄虽未上身,但眉宇间的肃杀之气犹存。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殿中央那抹孤立的倩影之上。
苏瑶光。
她只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宫装,洗得发白,没有任何纹饰。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脸颊旁。风雪从殿门缝隙钻入,吹动她单薄的衣袂,更显得身形伶仃,仿佛随时会被这金殿的肃杀之气压垮。然而,她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雪中青松。那双眸子,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怯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啪!”
秦嗣源身后,一个身着绯袍、身材矮胖、留着山羊须的官员猛地将手中的玉笏重重拍在掌心,打破了殿内的死寂。此人正是礼部右侍郎张承恩,秦嗣源门下一条出了名的恶犬。
“苏瑶光!”张承恩声音尖利,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激愤,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御阶之上,“你身为先帝血脉,大周长公主!不思谨守妇德,深居简出,反而秽乱宫闱,私通禁军侍卫!证据确凿,人赃并获!皇后娘娘念及皇家体面,只将你幽禁冷宫,小惩大诫!你非但不知悔改,竟敢在冷宫之中,仗着些许武艺,悍然行凶!打伤奉命送药的李嬷嬷等宫人,手段残忍,形同疯妇!此等悖逆人伦、凶残成性之举,简直是败坏皇家清誉,动摇国本!臣张承恩,泣血上奏!请陛下、太后娘娘明正典刑,赐死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狂悖之徒!以儆效尤!以正视听!”
一番话,掷地有声,慷慨激昂,将一顶顶“秽乱宫闱”、“凶残成性”、“悖逆人伦”的大帽子狠狠扣在苏瑶光头上。殿内不少官员微微颔首,看向苏瑶光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冷漠。秦嗣源眼帘微垂,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龙椅上的小皇帝萧景琰,小脸绷得更紧了,手指紧紧抓着龙椅扶手,指节泛白。纱幔后的太后,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
“哦?秽乱宫闱?私通侍卫?”苏瑶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瞬间压下了殿内细微的议论声。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张承恩那双闪烁着恶毒光芒的三角眼,“张侍郎,你口中的‘证据确凿,人赃并获’,不知是何等铁证?那被你指认为与本宫‘私通’的侍卫,姓甚名谁?尸首何在?可曾验明正身?仵作验尸格目何在?他又是如何‘私通’本宫?何时?何地?可有除你之外的第二人证?”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抛出,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张承恩被问得一窒,胖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梗着脖子强辩道:“那侍卫自知罪孽深重,事发当夜便已畏罪自戕!尸体…尸体自然早已处理!这等腌臜秽物,难道还要留着污了陛下的眼吗?至于人证?冷宫值守太监小禄子便是人证!他亲眼所见!”
“畏罪自戕?尸体处理?”苏瑶光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嘲讽的弧度,“好一个死无对证!张侍郎断案,当真是雷霆手段,干净利落。那小禄子呢?如此重要的人证,何不请上殿来,与本宫当面对质?也好让陛下、太后娘娘和诸位大人,听听他是如何‘亲眼所见’的?”
“这…”张承恩脸色一变,眼神有些闪烁,“小禄子…小禄子昨日不慎摔断了腿,如今卧病在床,无法上殿…”
“摔断了腿?”苏瑶光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了然,“那还真是…巧得很。”她不再看张承恩,目光转向御阶之上,声音清越:“陛下,太后娘娘。张侍郎指控臣女秽乱宫闱,唯一的人证却‘恰好’摔断了腿无法上殿。所谓的物证、尸首更是早已‘处理’。此等无凭无据,仅凭一个内侍太监空口白牙的污蔑,便要定当朝长公主死罪。敢问,我大周律法何在?天理昭昭何在?!”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不少官员心中激起波澜。一些原本事不关己的官员,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是啊,单凭一个太监的一面之词…似乎确实难以服众。
“哼!巧言令色!”又一个声音响起,是刑部的一位郎中,显然是秦嗣源一党,“就算私通之事尚需详查!你在冷宫行凶,重伤李嬷嬷等宫人,此事毓秀宫上下人尽皆知!难道也是污蔑不成?李嬷嬷奉皇后娘娘懿旨前去送药,你非但不感恩,反而暴起伤人,将其殴打至重伤,此等凶残行径,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矛头转向了“行凶”。这似乎是个更容易坐实的罪名。
“奉懿旨送药?”苏瑶光微微侧首,看向那位刑部郎中,眼神平静无波,“这位大人可知,李嬷嬷送去的是何药?”
“自然是安神滋补的良药!皇后娘娘仁厚…”
“良药?”苏瑶光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那为何本宫殿中一只误食了药渣的耗子,顷刻间便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暴毙而亡?!”她猛地抬手,指向殿门方向,“青鸾!”
“在!”一直如同影子般默默跪在苏瑶光侧后方的青鸾应声而起。她手中捧着一个粗糙的木盒,快步走到大殿中央,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猛地打开了盒盖!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死老鼠腥气和某种甜腻药味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呕…”几个靠近殿门、嗅觉灵敏的文官忍不住干呕出声。
只见木盒里,赫然躺着一只僵硬的、皮毛凌乱的大灰耗子!耗子口鼻处还残留着暗褐色的污迹和干涸的白沫,死状凄惨!耗子尸体旁边,还散落着几块明显是瓷器碎裂的残片,上面沾着同样暗褐色的药渍!
“此乃昨日李嬷嬷‘奉旨’送来的‘良药’残渣!以及误食此药后暴毙的耗子尸身!”苏瑶光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响彻大殿,“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当场传召太医验看!看看这所谓的‘良药’,到底是滋补圣品,还是穿肠毒药?!”
满殿哗然!
看着那死状狰狞的耗子尸体,嗅着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再联系苏瑶光的话,许多官员的脸色都变了。看向秦嗣源和张承恩等人的目光,也带上了深深的疑虑。
“这…这…”张承恩额头冒汗,指着木盒,手指都在哆嗦,“血口喷人!这定是你这毒妇自己弄来的死耗子,故意污蔑皇后娘娘!”
“污蔑?”苏瑶光冷笑一声,不再理会张承恩的跳脚。她缓缓转过身,面向御阶,对着龙椅上的小皇帝和纱幔后的太后,深深一礼。再起身时,她手中已多了一物。
那是一枚玉佩。
玉佩不大,通体莹白,温润如脂。正面用极其精湛的刀工雕刻着一条在云海中若隐若现的五爪蟠龙,龙睛处镶嵌着两点细小的、却熠熠生辉的红宝石。背面,则是一个古篆的“宸”字。整块玉佩线条古朴大气,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尊贵与威压。
“先帝御赐,蟠龙宸佩在此!”苏瑶光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此佩,乃先帝于臣女十岁生辰时所赐!见佩如见先帝!”她将玉佩高高举起,让那温润的玉光和龙睛的红芒,清晰地映入每一个人眼中,“先帝曾言:‘持此佩者,若遇构陷冤屈,可直诉于朕!’”
她环视着殿内脸色骤变的群臣,目光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的秦嗣源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臣女苏瑶光,今日持先帝宸佩,于紫宸殿上,告御状!”
“一告皇后王氏,假借懿旨,命李嬷嬷以‘安神汤’之名,行投毒弑杀长公主之实!证据便是那耗子尸身与毒药残渣!”
“二告礼部右侍郎张承恩,构陷皇亲,污蔑长公主清誉!其指控臣女私通侍卫,纯属无中生有,恶意中伤!”
“三告…”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直刺秦嗣源,“告当朝首辅秦嗣源,御下不严,纵容党羽构陷皇族!更指使御膳房总管王有福,二次投毒,欲置臣女于死地!小德子便是人证!其断腿之伤及招供口供,皆可查证!”
轰——!
整个紫宸殿彻底炸开了锅!
告皇后!告侍郎!告首辅!
而且条条指控,皆持“证据”,更有先帝御赐的蟠龙宸佩为凭!
这已不是自辩,而是最凌厉的反击!是掀桌!是决死一搏!
张承恩面如死灰,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指着苏瑶光,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污蔑!都是污蔑!秦相…秦相您要为我做主啊!”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看向秦嗣源。
秦嗣源脸上的平静终于彻底消失!他死死盯着苏瑶光手中那枚散发着温润光泽的蟠龙宸佩,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千算万算,甚至算到了小皇帝可能的态度,却没算到这枚早已被遗忘在冷宫角落里的玉佩!这枚象征着先帝无上恩宠和特权的玉佩!
纱幔之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惊怒的抽气声。显然,太后也被这枚玉佩的出现震住了。
龙椅上的小皇帝萧景琰,小小的身体猛地坐直了!他看着姐姐手中那枚熟悉的玉佩——这枚玉佩他曾在父皇珍藏的画像旁见过!父皇临终前,还曾拉着他的手,指着画像上那个温婉美丽的女人和襁褓中的姐姐,念叨过这枚玉佩!一股混杂着激动、委屈和某种血脉相连的亲近感瞬间冲垮了他强装的镇定。
“阿姐…”一声带着哭腔的、细弱蚊呐的呼唤,几乎不受控制地从他唇间溢出。
这一声“阿姐”,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陛下!”秦嗣源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瞬间盖过了殿内所有的嘈杂,也压下了小皇帝那声微弱的呼唤。他目光如电,死死锁住苏瑶光,带着一种被冒犯权威的滔天怒意,“苏瑶光!你手持先帝遗物,本应心怀敬畏!却在此金殿之上,信口雌黄,攀诬国母,构陷大臣!此等行径,不仅是对陛下、太后的不敬,更是对先帝在天之灵的亵渎!其心可诛!”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御阶,对着小皇帝和纱幔后的太后深深一揖,声音沉痛而肃杀:“陛下!太后娘娘!苏瑶光身负重罪,不思悔改,反而以先帝遗物为盾,行此狂悖构陷之举!其心险恶,昭然若揭!臣秦嗣源,恳请陛下下旨!即刻褫夺苏瑶光长公主封号,收回蟠龙宸佩!将其打入诏狱,严加审讯!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臣附议!”
“臣附议!”
秦嗣源身后,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官员,齐声高呼,声势惊人。冰冷的金砖地面上,黑压压跪了一片紫袍绯袍,如同一片沉默的、却充满压迫感的阴云,朝着御阶之上、那个小小的明黄色身影笼罩而去。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风雪似乎也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之上。
那个年仅九岁、在巨大压力下显得如此渺小的身影,会如何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