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将至,天色依旧阴沉。英华坊茶叶铺外围,气氛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闷热的午后,只是这份凝滞中透着刺骨的阴寒与死寂。
沈惊鸿带领的十余名朱雀卫残兵,潜行至距离茶叶铺约十五丈的一处废弃染坊阁楼上。从这里望去,茶叶铺后院被一层若有若无、不断流动变幻的幽绿色光晕笼罩,如同一个倒扣的、半透明的巨大琉璃碗。光晕之内,景象扭曲模糊,只能隐约看到晃动的黑影和偶尔迸溅的火星,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传出,仿佛那层光晕吞噬了所有的声息。
墨羽他们最后的求救讯息,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沈惊鸿脸色苍白,额角带着施针后的虚汗,右臂僵硬地垂在身侧,包裹在厚厚的布条中,布条下隐约可见玄冰针尾端的细微寒光。她左手持剑,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那层幽绿屏障。
“这屏障……不仅仅是困阵。”她低声对身旁的老猫道,声音因虚弱和冰针封脉的寒意而有些发颤,“它在持续抽取内部生灵的生气与灵力,转化为维持屏障的能量。墨羽他们被困越久,生机流失越多,屏障反而越坚固。典型的‘以战养战’邪术。”
老猫脸色铁青,他擅长机关陷阱,对这种涉及生魂能量的邪阵了解有限,但也能感受到那屏障传来的、令人心悸的贪婪与恶意。“沈姑娘,你的伤……我们能做什么?”
“常规方法破不了。”沈惊鸿看着自己无法动弹的右臂,又看了看身边大多带伤、且实力远不如墨羽那队的弟兄们,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强行攻击屏障,只会白白送命,还可能被屏障吸收力量。可难道眼睁睁看着墨羽他们耗尽最后一口气?
就在这时,她腕间的青玉环佩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急促而清晰的波动,并非来自苏瑶光,而是……玄机子!
“沈丫头,听得到吗?老夫已至京城西郊!你那边情况如何?”玄机子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直接在她识海中响起,带着一丝赶路的疲惫和关切。
沈惊鸿精神一振,如同在绝境中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前辈!我在英华坊,墨羽他们被困在一个持续抽取生机的邪阵屏障内,情况危急!我身受阴煞所伤,右臂被封,无力破阵!”
“抽取生机的邪阵?位置可是茶铺后院?幽绿光晕?”玄机子迅速问道。
“正是!”
“果然!那是玄寂那老鬼豢养的‘九幽噬生罗刹阵’!以生魂怨力为引,布阵者需以自身精血为祭,困敌于内,噬其生机反哺己身,阴毒无比!”玄机子声音凝重,“此阵有一处‘阵枢’,必在屏障内部中心地下三尺,以‘秽土’埋藏‘噬生符牌’。不毁符牌,屏障不破。而且,从外部强行攻击屏障,力量会被吸收转移至符牌,加固阵法!”
阵枢在内部地下……沈惊鸿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必须有人进去,在屏障内部、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找到并摧毁阵枢!
“前辈,可有从外部破解或削弱之法?哪怕只是打开一个短暂的缺口!”沈惊鸿急问。
玄机子沉默片刻,快速道:“有!但需付出代价!此阵虽恶,但其‘噬生’特性决定了它对‘充满生机’之物最为敏感,也最容易形成短暂的‘过载’与‘紊乱’。若能在外部,以极精纯、且蕴含庞大生机的血液为引,泼洒于屏障特定节点——通常是生吉之气最盛的‘巽’位(东南角),或可引动阵法短暂‘贪噬’,造成局部能量失衡,撕开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持续时间不超过五息!但施术者必因精血生机被大量抽取而元气大伤,甚至有损根基!”
极精纯、蕴含庞大生机的血液……沈惊鸿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凤凰契约带来的灵力虽偏向中正净化,但她的血脉,因契约与重生之故,或许……但她的右臂被封,阴煞缠身,血液是否还够“精纯”?而且,她现在的状态,还能承受多少生机被抽取?
没有时间犹豫了。墨羽他们等不起第二个选择。
“前辈,告诉我‘巽’位具体在哪!我来!”沈惊鸿咬牙,意念决绝。
“你?!胡闹!你身上有伤有煞……”玄机子急道。
“只有我的血可能够格!这里没有别人了!”沈惊霍然打断,“告诉我位置!”
玄机子长叹一声,迅速将观测方法和“巽”位特征传入她识海。
沈惊鸿立刻转向老猫和其他人:“听好!待会儿屏障东南角会出现一道裂缝,最多维持五息!我进去后,你们立刻后撤,隐匿起来,无论里面发生什么,没有我的信号,绝不许靠近!若一炷香后我还没出来,或者屏障发生剧烈爆炸,你们立刻撤回侯府,告诉苏瑶光,按‘最终预案’行事!”
“沈姑娘!不可!”众人急道。
“这是命令!”沈惊鸿厉声道,不再多言。她左手持剑,走到阁楼边缘,目光锁定了茶叶铺后院东南角一处光影流转略显急促的位置。她抬起左手,剑锋在左手腕脉处一划——动作快而深,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滴滴答答落下。
她顾不上包扎,将流血的手腕对准那处“巽”位,同时全力运转心法,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意志凝聚于一点——将自己的血液,视为最精纯、最澎湃的生机献祭!
鲜血洒落在幽绿屏障之上,并未滑落,而是如同水滴落在烧红的铁板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被屏障吸收!那一小片区域的幽绿光晕骤然变得明亮、混乱,如同沸腾的开水般剧烈翻滚起来!
沈惊鸿只觉得一股强大无比的吸力从伤口传来,浑身的力气、热量、乃至某种更本源的东西,都随着血液飞速流失!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但她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痛保持清醒,将更多的血液逼出!
“开——!”她心中无声呐喊。
“嗤啦——!”
如同布帛被撕裂的声音响起!那沸腾的幽绿光晕中央,真的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不规则的裂缝!裂缝边缘光晕扭曲挣扎,显然极不稳定!
就是现在!沈惊鸿用尽最后力气,身形化作一道虚影,从那裂缝中电射而入!在她进入的瞬间,裂缝剧烈闪烁了几下,猛地合拢,恢复如初,仿佛从未打开过。
阁楼上,老猫等人只看到沈惊鸿身影一闪而逝,随即屏障恢复平静,唯有地上残留的几滴暗红血迹,昭示着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众人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却只能按照命令,红着眼眶迅速撤离隐匿。
沈惊鸿冲入屏障的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比外界浓郁十倍的阴寒、腐朽、夹杂着血腥与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耳边骤然响起兵刃交击、怒吼、惨叫、以及某种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细小口器啃噬的声音!
眼前景象也逐渐清晰——后院并不大,但地上已倒了三四名朱雀卫弟兄的尸体,死状凄惨,浑身干瘪,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水分与生机。剩余七八人,正背靠背结成一个残破的圆阵,奋力抵抗着空中数十只疯狂扑击的幽绿“噬魂蝠”,以及地面不断涌出的、形似蚰蜒、口器滴着粘液的黑色怪虫!每个人都浑身浴血,动作迟缓,脸上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青灰死气,显然生机已被大阵抽取许久。
圆阵中央,墨羽单膝跪地,脸色惨白如纸,左肩一个血洞正汩汩冒着黑血,手中长剑拄地,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但眼神依旧凶悍,不断指挥着阵型变化,斩杀漏网靠近的怪虫。
而在后院正中央,地面被挖开一个浅坑,坑中露出一角闪烁着幽光的黑色符牌,正是“阵枢”所在!一个身着黑袍、面容干瘦如同骷髅的老者,正盘坐在符牌旁,双手结着诡异的手印,口中念念有词,维持着大阵运转,看向墨羽等人的目光,如同看着待宰的羔羊,充满了残忍与贪婪。
沈惊鸿的闯入,打破了这残酷的平衡!
“沈姑娘?!”墨羽第一个看到她,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转为更深的焦虑,“你怎么进来了?!快走!这阵……”
“阵枢在那里!毁了它!”沈惊鸿打断他,声音因虚弱和失血而嘶哑,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左手长剑一振,顾不上体内空空荡荡的虚弱感和右臂传来的、因强行催动而开始松动的冰封刺痛,径直扑向那黑袍老者和阵枢符牌!
黑袍老者显然没料到竟有人能从外部强行闯入,且来的正是他们此次伏击的主要目标之一!他眼中幽光一闪,干瘪的嘴唇咧开一个森然的笑容:“自投罗网……正好,用你的生机,来补足这些废物的不足!”他枯手一挥,空中盘旋的噬魂蝠和地上涌动的怪虫,顿时分出一大半,如同黑色的潮水般向沈惊鸿涌来!
“保护沈姑娘!”墨羽怒吼,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牵动伤口,咳出一口黑血。其他还能动的朱雀卫也拼死向沈惊鸿方向靠拢,试图为她分担压力。
沈惊鸿陷入重围,左手剑光如雪,奋力斩杀扑来的怪虫蝠影,但脚步却因虚弱和失血而踉跄,身上很快添了数道伤口。更糟糕的是,右臂的“玄冰锁脉针”在激烈的灵力催动和生机被抽取的双重冲击下,封印开始松动,那股被暂时封住的阴寒邪气,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蠢蠢欲动,向着肩头经脉侵蚀!
内外交困,生死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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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镇北侯府的库房密室里,王魁正庄重地举行着他的“图腾柱赠予仪式”。
天光微亮,密室中光线依旧昏暗。王魁换上了他那件最好的青色长衫(虽然洗得发白),净手焚香(一小撮劣质线香),神色肃穆地将那根雕刻着复杂纹路、灌注了“至尊友好共鸣灵液”的桃木图腾柱,双手捧到了核桃壳“观察屋”旁边,与那张写着“礼尚往来,共探真知”的桑皮纸并排摆放。
“尊敬的‘太古信息共生蛛群’诸位成员,”他压低声音,如同进行外交致辞,“鄙人王魁,谨代表本方……研究团体,向贵方呈上诚挚的友谊信物与信息基站。愿此图腾柱,能成为我们双方文明之间,知识流动与智慧共鸣的永恒桥梁……”
他念着自己昨夜打好的腹稿,感觉自己此刻的形象无比高大,充满了跨时代的意义。
然而,被他寄予厚望的“蛛群”成员们,反应却颇为“平淡”。
几只普通蜘蛛在“图腾柱”周围爬了几圈,用前肢碰了碰,似乎对那复杂的纹路和奇怪的气味没什么兴趣,很快又散开,去忙自己的“织网”或“巡逻”大业了。那只“五彩灵介”倒是再次从裂缝里探出了头,它似乎对这根新出现的、散发着更浓郁复杂气味的木棍多看了几眼,甚至还爬过来,用前肢碰了碰图腾柱顶端的凹槽(里面的“至尊灵液”还在)。
王魁屏住呼吸,紧张地期待着。
只见“五彩灵介”碰了几下后,忽然张开嘴器,似乎……咬了一小口那湿润的凹槽边缘?然后,它迅速退开,转身爬回了裂缝。
王魁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它……它品尝了‘灵液’!它在进行最直接的‘信息采样’与‘物质分析’!这是最高级别的认可与互动!它没有排斥,而是选择了主动‘尝试’!我的‘回礼’被接受了!交流进入了实质性阶段!”
他兴奋地掏出小本本,记录下这“里程碑式”的一刻:“辰时初,‘五彩灵介’主动接触并取样‘图腾柱灵液’,标志我方‘文明赠礼’被正式接纳,双向物质信息交流渠道成功建立!‘蛛群’表现出高度的探究精神与开放态度!”
他心潮澎湃,觉得自己的研究已经取得了“突破性、奠基性”的成果。他甚至开始计划,下一步是否该尝试用更系统的方式,记录“蛛群”在接触“图腾柱”后的行为模式变化,或者设计一些简单的“信息谜题”或“图腾组合”,来测试“蛛群”的“信息处理能力”……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学术盛世”中,丝毫不知侯府的主人正带着一身新增的伤痛,在另一个地方,为了身边人的生死,进行着一场远比他的“文明交流”更加残酷、更加真实的血战。
两个世界,在同一片天空下,并行不悖。一个在鲜血与绝望中挣扎求存,一个在荒诞与想象中自得其乐。而将它们隐约联系起来的,或许只有那冥冥中、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与“因果”。
沈惊鸿在英华坊的绝境中,剑光已见散乱;墨羽等人油尽灯枯;黑袍老者笑容越发狰狞。而在王魁的密室里,那只“五彩灵介”蜘蛛,在尝了一口那味道古怪的“至尊灵液”后,正躲在裂缝深处,似乎有些……晕乎乎的?它可能开始后悔自己的“好奇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