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城的血色剪影在沙画中凝固,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烫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营地死寂,只有夜风卷着沙粒,发出细碎的呜咽,像是在为那座未至的城池提前唱起的挽歌。
“呜……”苏瑶光怀中的妹妹似乎被这沉重的气氛感染,小嘴一瘪,发出委屈的哼唧,小手胡乱地抓着被尿液浸湿的襁褓,浑然不觉自己就是这幅“末日涂鸦”的创作者。
阿娜尔大祭司缓缓站起身,手中那捧混杂着干涸血点的沙粒无声滑落。面纱遮掩了她的神情,但那双露出的眼眸,如同风暴过后的死海,沉静得可怕,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沉重,还有一丝早已预见般的绝望。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尿布沙画”,转身,月白色的袍角拂过沙地,无声地走向自己的毡车。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她所有翻涌的情绪。
“都……都愣着干什么!”乌尔汗粗粝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强行提振的凶悍,却难掩尾音的颤抖,“扎营!生火!守夜的眼睛都给老子睁大点!碎叶城就在眼前了,是龙潭是虎穴,闯过去才知道!”他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昨夜激战的伤口在紧绷的神经下隐隐作痛。
营地如同生锈的机器,在压抑的恐惧中重新开始运转。篝火被点燃,跳跃的火苗却驱不散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护卫们沉默地忙碌着,眼神闪烁,不时瞥向苏瑶光怀中那个看似无害的婴儿,又飞快地移开,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引来不测。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王魁抱着他的“圣骸”旗帜,绿豆眼瞪得溜圆,声音拔得老高,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几步窜到那片“尿布沙画”旁,煞有介事地用脚扒拉了几下沙子,将那座“血城”的轮廓搅得模糊不清。“看见没?酸圣老爷座下童子,这是在给咱们示警呢!提前知道前面有坑,咱们才能绕过去,对不对?这是福气!天大的福气!”
他举起绑着破陶片的“圣旗”,对着惊疑不定的护卫们挥舞:“都打起精神来!来来来,趁着扎营,让俺老王再给圣骸开开光!沾沾圣童子的仙气儿,保准百毒不侵,刀枪不入!”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圣旗”凑到那片被婴儿尿液浸湿的沙地边缘,用棍子底部沾了点湿沙,然后一脸神圣地涂抹在破陶片的边缘,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酸圣老爷快显灵!圣童童子尿开光,妖魔鬼怪全跑光!”
这荒诞又带着点底层智慧的举动,像是一剂古怪的强心针。几个年轻护卫看着他一本正经地给破陶片“开光”,又看看被他搅乱的“血城”沙画,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了一丝,甚至有人忍不住低低地嗤笑了一声。恐惧依旧在,但王魁的存在,硬生生将这沉重的氛围撕开了一道透着荒诞光亮的缝隙。
钱伯抱着小安子,远远看着王魁的“开光仪式”,无奈地摇摇头,低声对旁边沉默的石磊道:“这王胖子……心是真大啊。”
石磊抱着朴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营地外围的黑暗,瓮声瓮气道:“心大,未必是坏事。” 他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昨夜沾染、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沈惊鸿站在营地边缘的阴影里,赤足下的沙地微微发烫,金红纹路如同呼吸般明灭。赤金色的眼眸越过跳跃的篝火,死死盯着碎叶城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沉沉夜幕,看清那血色沙画预示的真相。消耗巨大的苍白感依旧残留,但一股更加冷冽、更加凝练的杀意在她周身无声汇聚。妹妹的能力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但谁敢动她分毫,必要付出血的代价!
苏瑶光抱着重新安静下来的妹妹,坐在离篝火稍远的毡毯上。她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梳理着婴儿细软的胎发,眼神却沉静如水,大脑在飞速运转。阿娜尔的沉默,乌尔汗的强撑,王魁的荒诞开光,护卫们隐晦的恐惧……金狼王庭的“圣婴”预言,碎叶城的血色警兆,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她们前行的路上。被动等待绝非良策,必须主动破局!
夜深,篝火渐弱,守夜的护卫强打精神,在营地外围的沙丘上巡逻。夜枭凄厉的啼叫偶尔划破寂静,更添几分肃杀。
沈惊鸿并未休息,她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塑,盘膝坐在苏瑶光和小妹休息的毡车旁,闭目调息。赤足下的沙地,金红纹路流转不息,如同流淌的岩浆,悄无声息地感知着方圆数十丈内的一切细微动静——沙粒的流动,夜风的轨迹,甚至……潜伏在黑暗中的恶意。
突然!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的机括声响,从营地东侧一座风化岩柱的顶端传来!
沈惊鸿双眼骤然睁开!赤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爆发出慑人的寒芒!她甚至没有起身,赤足下的金红光芒瞬间凝聚,化作一道无形却灼热的屏障,瞬间覆盖了那声音来源的方向!
几乎在同一刹那!
嗤——!
一支尾部绑着浸油麻布、点燃后足以照亮大片区域的警戒响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从岩柱顶端激射而出,目标直指驼队营地中央!显然,这是潜伏者试图惊扰驼队,制造混乱的信号!
然而,这支本该呼啸着撕裂夜幕、如同烽火般显眼的响箭,在飞入沈惊鸿足下金红光芒覆盖区域的瞬间,如同撞入了一团无形的、粘稠的……陈年老醋?!
它那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变成了古怪的、沉闷的“噗嗤”声!
箭杆上燃烧的火焰,如同被浇了一瓢冷水,“滋啦”一声,冒出一股带着浓烈酸味的白烟,瞬间熄灭!
更离奇的是,那支箭矢本身,仿佛失去了所有动能和锐气,变得软塌塌、湿漉漉,箭头甚至诡异地……弯折了下去,如同一条被醋泡软了的咸鱼!
然后,这支“咸鱼箭”就以一个极其滑稽、慢悠悠的抛物线轨迹,“吧唧”一声,软绵绵地掉落在离营地还有十几丈远的沙地上,连个像样的坑都没砸出来。
死寂。
岩柱顶端的潜伏者:“……???”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看着自己那支引以为傲的响箭,如同烂泥般瘫在沙地上,怀疑人生。
营地守夜的护卫也听到了那古怪的“噗嗤”声,紧张地望向声音来源,却只看到一支歪歪扭扭插在沙地上的“怪箭”,以及一股若有若无飘来的……醋味?
“什么动静?”一个护卫狐疑地问同伴。
“不知道……好像……有东西掉下去了?闻着……咋这么酸?”另一个护卫抽了抽鼻子。
王魁正抱着他那开过光的“圣骸”打盹,被这酸味一激,猛地吸了吸鼻子,绿豆眼瞬间放光:“酸!好纯正的酸味!是酸圣老爷显灵了!在给咱们预警呢!有宵小之徒想放冷箭,被圣光……呃,圣醋给泡软了!兄弟们!抄家伙!东边有贼!”他抱着“圣旗”跳起来,指着那岩柱方向大喊。
几个护卫将信将疑,但还是握紧武器,小心翼翼地朝东边岩柱围了过去。
岩柱顶端的潜伏者见势不妙,再顾不得那支“咸鱼箭”,如同受惊的壁虎,手脚并用地滑下岩柱,仓皇逃入黑暗之中。
一场潜在的危机,再次被沈惊鸿的力量和婴儿能力带来的诡异影响,消弭于无形,甚至……带着点滑稽的酸味。
沈惊鸿没有追击。她赤金色的眼眸锐利如刀,锁定那潜伏者逃窜的方向。赤足再次在沙地上轻轻一点。
嗡……
一声只有她能感知的细微震鸣。
这一次,足下流淌的金红纹路并未形成光罩或光墙,而是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顺着沙粒的脉络,无声无息地蔓延出去,瞬间覆盖了以营地为中心、方圆数里的区域!
无数细微的信息流,通过沙粒的震动、温度的差异、气味的残留……汇聚成一张无形的感知巨网,反馈回她的脑海!
沙粒的摩擦记录着逃窜者的足迹,风带来的气息暴露了隐藏者的方位,地底深处微弱的震动揭示着……前方道路上的异常!
一幅远比之前“绿洲地图”更加复杂、更加立体的“敌情地图”,清晰地烙印在沈惊鸿的识海之中!
她“看”到:
距离营地三里外,一处背风的沙谷里,聚集着数十道带着血腥和怨毒气息的身影。为首一人,脚上缠着肮脏布条,气息萎靡却怨毒冲天——正是赫连骨和他的残部!他们如同受伤的鬣狗,舔舐伤口,伺机反扑。
在通往碎叶城的古道两侧,几处看似天然的沙丘凹陷或风化岩洞中,潜伏着数十道气息更加隐蔽、更加阴冷的身影。他们呼吸绵长,带着军伍特有的纪律性和浓重的杀意,如同埋在地下的毒刺——绝非沙匪!更像是……训练有素的伏兵!
更远处,碎叶城那高耸的、在夜色中如同巨兽獠牙的城墙轮廓,散发着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令她体内力量本能厌恶的黑暗邪气!
沈惊鸿猛地睁开眼,赤金色的瞳孔中寒光暴涨!她身形一闪,已出现在苏瑶光身边,声音冷冽如冰:“三里外,赫连骨残部休整。古道两侧,五处埋伏点,约五十人,非沙匪,似军伍。碎叶城……血气冲天,内有邪气!” 她将感知到的信息,言简意赅地告知。
苏瑶光抱着妹妹,闻言心头一沉,但眼神反而更加锐利。果然!沙画预警并非空穴来风!赫连骨不死心,碎叶城已成虎穴,更有不明身份的伏兵环伺!这局面,比预想的更凶险!
“军伍伏兵……”苏瑶光沉吟,指尖无意识地在妹妹的襁褓上轻点,“能调动正规军在此设伏……碎叶城内部,恐怕已非北庭都护府所能掌控。阿娜尔大祭司的秘密行程,只怕也泄露了。”她看向那辆沉默的深褐色毡车,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她抱着妹妹,起身走向阿娜尔的毡车。沈惊鸿如同影子般紧随其后,赤足无声,足下金红微芒流转,警惕着四周。
毡车门帘紧闭。苏瑶光在车外站定,声音清冷而清晰:“大祭司,深夜叨扰。前路凶险,伏兵环伺,碎叶城恐已生变。我等既同路,当共商对策,以应万全。”
门帘内沉默了片刻。片刻后,帘子被一只戴着繁复银戒的手掀开。阿娜尔端坐车内,篝火的微光映照着她覆面的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得如同古井的眼眸。她看着苏瑶光,又看了看她怀中睁着乌溜溜大眼睛、正好奇张望的婴儿,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苏姑娘,请进。”
毡车内的气氛凝重。阿娜尔的目光落在婴儿身上,复杂难言。苏瑶光开门见山,将沈惊鸿探查到的敌情和盘托出,隐去了探查方式,只强调危机迫近。
“……赫连骨残部尚不足惧,但那五十名训练有素的伏兵,绝非寻常。碎叶城内血气冲天,恐已生巨变。大祭司此行,只怕凶险万分。”苏瑶光直视阿娜尔,“金狼王庭的友谊,我等自然看重。但前提是,我们能活着踏入碎叶城,见到该见的人。”
阿娜尔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矮几边缘。良久,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由某种暗红色金属打造的狼首令牌。狼首狰狞,獠牙毕露,双眼镶嵌着两颗幽绿色的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令牌背面,刻着一个扭曲的、由新月和滴血狼牙构成的复杂图腾——血月狼图腾!
“此乃‘血狼令’,”阿娜尔的声音低沉而肃杀,“持此令者,可号令王庭潜伏于北境的所有‘血牙’死士。”她将令牌推向苏瑶光,“狼王病危,王庭动荡,我的行程……确实已非秘密。几位王子……都盼着我回不去。碎叶城内的变故,恐怕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婴儿,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预言所示,‘圣婴西来’。若这稚子真与狼王生机有关……我阿娜尔,愿以月神之名起誓,只要狼王得救,金狼王庭便是二位最坚实的后盾!北境之危,王庭可解!此令,便是信物!” 这是她最后的底牌,也是将金狼王庭的命运,押在了这神秘莫测的婴儿身上!
苏瑶光看着那枚散发着血腥和邪异气息的令牌,心头震动。血牙死士!金狼王庭最神秘、最强大的暗杀力量!阿娜尔将此令交出,等于将部分王权交到了她们手中!这赌注,不可谓不大!也侧面印证了金狼王庭内部的凶险和碎叶城局势的糜烂!
就在这时!
“噗…咿呀!”
苏瑶光怀中的妹妹似乎被那枚血狼令上幽绿的光芒吸引,小嘴发出含糊的音节,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了出来,好奇地朝着那令牌虚抓过去!
阿娜尔和苏瑶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昨夜的心铃碎裂还历历在目!
然而,这一次,婴儿的小手并未触碰到令牌。她似乎只是对那幽绿的光点感兴趣,小手在空中抓挠了几下,几滴晶莹的口水顺着她粉嫩的嘴角流了下来,“吧嗒”一声,正好滴落在矮几上铺着的、那张描绘着血月狼图腾的羊皮地图边缘!
就在口水滴落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滴口水落在羊皮地图上,并未洇开,反而如同拥有了生命般,迅速地在粗糙的皮面上渗透、蔓延!它所过之处,地图上代表碎叶城的那个墨点,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腐蚀、扩大!墨迹迅速变深、变红,最终……融化!
不!不是融化!是地图本身在扭曲!
在苏瑶光和阿娜尔惊骇的目光注视下,那滴口水覆盖的区域,羊皮地图的纹理诡异地蠕动着,如同活过来的皮肤!代表碎叶城城墙的墨线,在口水浸润下,如同被点燃的引线,无声地向两侧……裂开!
一道清晰的、由口水浸润痕迹构成的“门洞”,赫然出现在地图上碎叶城的位置!门洞之内,一片深褐色的污迹迅速蔓延,仿佛干涸的血痂!
这诡异的一幕,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碎叶城的城门,已然洞开!等待着她们的,是……一片血海!
阿娜尔捧着血狼令的手,猛地一颤!令牌上幽绿的狼眼宝石光芒似乎都黯淡了一瞬。她死死盯着地图上那道由婴儿口水“打开”的城门,又看看怀中咿咿呀呀、仿佛只是流了点口水的婴儿,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这已不是预言,这是……直指结局的通告!
苏瑶光抱着妹妹的手臂,僵硬如铁。她看着地图上那道刺目的“血门”,又看看阿娜尔瞬间失去血色的面纱轮廓,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清晰而冷酷。
碎叶城,已成血城。城门,已被无形的力量(或者说,被怀中这个懵懂的婴儿)提前“打开”。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那么,便……杀进去!以血狼令为引,以惊鸿之力为锋,在这座注定染血的城市里,杀出一条生路,也杀出一个金狼王庭的未来!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阿娜尔,眼神沉静如渊,深处却燃起冰冷的火焰。
“大祭司,”苏瑶光的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响起,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然,“血狼令,我收下了。碎叶城,我们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