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浑身力气,软绵绵地倚上那堵朽坏倾颓的土墙,而后顺着斑驳的墙皮缓缓滑落,重重一屁股跌坐在地。身上那件素日里皎白胜雪的僧袍,早已被尘土糊得发灰,更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污,衣料也被碎石剐出了几道裂口。可他对此浑不在意,一双眼直勾勾地凝着不远处横陈的老翁尸首,眸中空洞得不见半分神采;视线又胶着在那片愈扩愈开的血泊上,昏黄摇曳的油灯光影里,那抹猩红刺目得灼人,而他便这般僵在原地,宛如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雕,纹丝不动。
沙悟净站在原地,握着冰冷的降妖杖,看着崩溃的师父和地上那具精心设计的“杰作”,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无力感席卷了他。
屋外,夜风呜咽,仿佛无数鬼魂在嘲笑。破碎的茅屋再不能提供任何庇护,只有更深的黑暗和冰冷,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
玄奘瘫坐在血泊与尘土之中,对着沉默如石的沙悟净,眼神空洞地挥了挥手,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你也走吧,悟净。回你的流沙河,或是寻一处清净,都好过跟着我……这般下去,我怕连你最后一点本心,也看不到了。”
沙悟净张了张嘴,那青面獠牙的脸上头一次显出如此清晰的、近乎痛苦的挣扎。他看着师父心如死灰的模样,又看看地上那具作为“铁证”的尸体,知道任何辩解在此刻都苍白无力,甚至可能进一步刺激师父。他重重跪地,对着玄奘磕了三个头,额骨触地有声:“师父保重。” 说罢,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破碎的茅屋和恍若失魂的师父,魁梧的身影融入门外无边的黑暗,脚步声沉重,渐行渐远。
沙悟净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荒野的尽头。玄奘独自坐在那间破碎的、弥漫着血腥与妖异寒气的茅屋里,如同泥塑木雕。油灯早已熄灭,只有冰冷的月光从破败的屋顶和墙洞漏下,照着他惨淡的面容和地上那具渐渐僵冷的“老翁”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山风吹得他一个激灵。他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看着屋外的黑暗,又看看身边的“死亡”。
他挣扎着站起来,扶起倒在地上的九环锡杖,僧袍上沾染的血污和尘土也无力拂去。他踉跄着走出茅屋,没有回头,凭着感觉,朝着与来路略有偏差、似乎地势稍缓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只有白马和简单的行礼,还有一个心如死灰的僧人和一根冰冷的锡杖。
这一走,竟在天色将明未明时,隐约看到了山岭的边缘,以及更远处,几缕稀薄的炊烟。那意味着人烟。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在他死寂的心底闪了一下。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连滚爬地下了最后一段山坡,踏入了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前方,一个不大的村庄轮廓在晨雾中显现,土墙茅舍,鸡鸣犬吠依稀可闻。
玄奘心中升起一丝卑微的庆幸,整理了一下破旧的僧袍(尽管无用),努力挺直腰背,向着村口走去。
然而,他刚一出现在村口那条土路上,原本零星活动的村民像是见了鬼魅,纷纷变色。
正在井边打水的妇人猛地提起半桶水,头也不回地小跑回家,“砰”地关上木门。树下几个闲聊的老汉瞬间噤声,浑浊的眼睛里充满警惕和恐惧,互相使着眼色,慢慢散开,各自回家,关门落栓的声音此起彼伏。连原本在路边刨食的鸡鸭,都似乎感受到了不祥的气氛,扑棱着翅膀躲开。
不过片刻功夫,刚才还有几分生气的村口,变得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空荡荡的街道,卷起些许尘土。
玄奘僵在原地,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冰水浇灭。他低头看看自己——染血的僧袍,狼狈的模样,确实不像高僧。但他分明是个落难的行脚僧啊!为何……为何人们如此恐惧躲避?
就在这时,村口最靠近路边的一间低矮土坯房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缝隙。一个约莫十二三岁、面黄肌瘦、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少年,从门缝里警惕地向外张望。他的眼神里也有害怕,但更多是好奇,还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少年看了看孤立无援、形容凄惨的玄奘,又回头似乎在听屋里大人(或许根本没有大人)的动静,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轻轻推开门,走了出来。他手里还攥着半个黑乎乎的、看起来像是糠菜团子的东西。
“长老……” 少年的声音有些怯生生的,但努力保持着镇定,“您……您是从那座山岭过来的?”
玄奘连忙合十,声音沙哑:“阿弥陀佛,小施主,贫僧玄奘,确是从那边过来,欲往西天取经,昨夜……昨夜在山中遭遇了些变故。”
少年听到那边山岭几个字,小脸明显白了一下,眼中的恐惧更浓,但看着玄奘落魄可怜的样子,那点恐惧又化为了同情。他咬了咬嘴唇,低声道:“长老,村里人怕那山里的东西……您这样子……若不嫌弃,进来喝口水,我……我还有个菜团子,可以分您一半。” 他说着,晃了晃手里那半个团子,眼神清澈。
玄奘心中一酸,几乎落泪。这一路西行,受过款待,也遇过冷眼,但从未像此刻,一个孩子质朴的善意,如此沉重地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心上。“多谢小施主……” 他声音哽咽。
少年将他引进屋内。屋子极其简陋,几乎家徒四壁,土炕上只有一床破旧的薄被,灶台冷清,显然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少年小心翼翼地给玄奘倒了一碗凉水,又将那半个菜团子掰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块递给玄奘。
玄奘推辞不过,接过,小口吃着。粗糙的糠菜刮过喉咙,却让他感到一丝真实的、属于人间的温度。
“小施主,为何村里人如此惧怕那西边的山岭?” 玄奘忍不住问。
少年捧着另一半小小的菜团子,没有立刻吃,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那山里有吃人的妖怪,我们村里人都知道。” 他抬起头,看着玄奘,“长老,您在山里……有没有碰到奇怪的人?比如……一个李老汉,带着他老婆子和闺女?他们家住村东头。”
玄奘浑身一震,手中的半块团子差点掉落:“李老汉?老婆子?闺女?他们……他们是不是……”
少年点了点头,眼圈忽然红了:“李爷爷,李奶奶,还有翠儿姐姐,是村里顶好的人。可是……半年前,他们去山里拾柴,就再也没回来。后来,有人在白虎岭深处的乱石堆里,发现了他们被撕烂的衣物,还有……还有好多血。” 少年的声音带着颤抖,“村里人都说,他们是被山里的妖怪抓去,放干了血……死得可惨了。”
“半年前……放干了血……” 玄奘如遭雷击,耳边嗡嗡作响。
原来如此!原来那“一家三口”,早在半年前就已惨死!昨夜今晨他所见的,不过是妖怪用妖术变成的新鲜尸体。
自己竟然对着三具早已不在人世的“幻影”,自责、悲痛,甚至因此赶走了三个徒弟!荒谬!可悲!可笑!
“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还这么小……” 玄奘声音干涩。
少年低下头,用力擦了下眼睛:“因为……因为那天,我也在山里。我贪玩,追一只野兔,跑得深了。我……我亲眼看到一阵黑风卷走了李爷爷他们……我躲在大石头后面,吓得动不了。后来,我闻到好浓的血腥味……我拼命跑,跑回来了。”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后怕和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我是村里唯一一个……从那边活着回来的孩子。大人们更怕了,也不让我再提。”
唯一的幸存者……
玄奘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却在那场惨剧中侥幸逃生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这孩子的出现,证实了徒弟们所言非虚,悔恨、羞愧、无力感,再次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食不知味地吃完那半块团子,勉强稳住心神,对少年道:“小施主,多谢你的斋饭。贫僧……也该继续上路了。”
少年点点头,没有挽留,只是默默起身,送玄奘出门。
走出低矮的土房,村庄依旧寂静,只有他们两人走在空荡荡的土路上。少年送他到村口,指向另一条通往西方的、看起来稍显平坦的小路:“长老,走这边,绕过前面那个矮坡,就能上官道了,比翻山安全些。”
“多谢。” 玄奘合十道谢,转身欲行。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刚刚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从何处涌来大团浓重如墨的黑雾,瞬间将村口这一小片区域笼罩!
“啊!” 少年惊叫一声,吓得紧紧抓住玄奘的僧袖。
玄奘也是骇然,下意识将少年护在身后,举起九环锡杖。但锡杖毫无佛光响应,他自己更是筋疲力尽,凡胎**。
黑雾翻滚,如同有生命的触手,迅疾无比地缠绕上来,冰冷刺骨,带着强大的吸摄之力。玄奘和那少年根本来不及挣扎,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脚离地,便被那浓稠的黑雾彻底包裹、卷起,朝着白虎岭的方向,风驰电掣般拖曳而去!
少年惊恐的哭喊和玄奘徒劳的挣扎,瞬间被吞没在呼啸的妖风与弥漫的黑暗里。村口,只剩下被惊飞的几只乌鸦,发出“呱呱”的怪叫,盘旋不去。
一股冰冷、滑腻的触感骤然袭来,还裹着陈年腐肉般的腥气,像无数条黏湿的毒蛇,瞬间将玄奘与少年周身死死缠缚。那触感凉得刺骨,又带着妖物特有的黏滞,挣得越狠,缠得越紧,连口鼻间都漫进了呛人的腥气。
玄奘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像坠入了无底寒潭,与那少年一同在翻涌的黑雾里沉沉浮浮——时而被一股巨力拽向半空,时而又重重往下坠,脚下空空荡荡,连一丝借力的地方都没有。那无形之力蛮横又霸道,全然不顾两人的挣扎,只顾着将他们往黑雾更深处拖拽。
耳边是凄厉的阴风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尖啸,又像锋利的石片刮过皮肉;其间还夹杂着少年压抑不住的惊恐呜咽,那哭声细碎又绝望,顺着风灌进玄奘耳中,更添了几分彻骨的寒意。他想开口安抚,却被腥气呛得喉间发紧,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只攥住一把冰冷的黑雾。
不知过了多久 —— 或许只是弹指一瞬,又或许漫长得令人绝望 —— 那股蛮横的拖拽之力,竟骤然一松。
“噗通”“噗通” 两声闷响,两人重重摔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玄奘只觉眼前发黑,五脏六腑似被震得移了位,疼得他喉头泛起腥甜。他咬着牙挣扎着撑起上半身,视线恍惚间,先瞥见了蜷缩在身侧的少年 —— 那孩子早已面无人色,身子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玄奘下意识将他往身后拢了拢,这才抬眼,悚然环顾四周。
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岩洞,阴森旷寂,寒气砭骨。洞壁怪石嶙峋,竟透着一种不祥的暗赤色,像是被浓稠的血浸染过,又经千万年岁月干涸凝固。洞顶垂落无数尖锐的钟乳石,一滴滴暗红粘稠的液体顺着石尖淌下,在地面积成一洼洼小小的 “血潭”,散发出的腥臭之气,比先前黑雾里的气息浓烈了十倍不止,熏得人几欲作呕。洞穴深处,白骨堆积如山,有人骸的枯瘦骨架,也有兽类的狰狞残骨,在不知从何处渗来的惨绿色磷火映照下,泛着森冷瘆人的白光。
而在那座最高的白骨堆之巅,赫然端坐 —— 或者说,是盘踞着一具骷髅。那骷髅比常人大上数倍,骨身莹白如玉,却处处布满细密的裂痕,裂痕间还凝着暗红的污渍,正是白骨夫人的本体。它空洞的眼窝之中,两团惨绿色的鬼火熊熊燃烧,跳跃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得意,还有猫捉老鼠般的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