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悟净紧握降妖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看得出这老翁出现得蹊跷,这哭声虽然悲切,却总让他觉得有一丝刻意。尤其是师父提到“蹊跷”时,那老翁眼中飞快闪过的一丝异样,尽管被泪水掩盖,却没能完全逃过沙悟净警惕的观察。他想提醒师父,可看着师父那副深受震动、愧疚难当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刻质疑,无异于在师父流血的心口再撒一把盐。
哭了半晌,老翁才勉强收住悲声,用袖口胡乱揩了把泪,扶着墙踉踉跄跄地挣扎起身,对着玄奘深深一揖,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让长老见笑了…… 只是,不知长老可曾…… 可曾见到她们的…… 遗骸?老汉我…… 我总得把她们带回去,入土为安,断断不能让她们暴尸荒野啊……”
遗骸?
玄奘脑中骤然浮现出那两具僵冷的躯体,心口又是一阵针扎似的抽痛。他语声低哑,含糊应道:“贫僧…… 已斗胆将二位施主,暂且安葬在前方山道旁了。”
老翁闻言,喉头哽咽,又是好一阵老泪纵横,对着玄奘连连作揖,千恩万谢:“多谢长老慈悲!多谢长老替我那苦命的妻女收敛尸骨!此恩此德,老汉我没齿难忘啊!”
他抬手拭着腮边的泪,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猛地一把攥住玄奘的衣袖,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急切:“长老!你们这是要继续赶路?万万不可啊!这天黑路险,白虎岭的夜里更是凶险万分!豺狼虎豹出没不说,听说还有山魈鬼魅作祟!你们师徒二人,如何能走得?”
他不由分说,攥着玄奘的衣袖便往回扯,那双手枯瘦如柴,力气却出奇地大:“长老务必随老汉回家去!寒舍虽简陋,好歹能遮风挡雨,烧口热汤暖暖身子。你们救…… 不,你们安葬了我妻女,便是我家的大恩人!若让你们这般连夜冒险赶路,我老汉如何能安心?便是日后九泉之下见了她们娘俩,也无颜相认啊!”
“老施主,这如何使得……” 玄奘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踉跄着想要推拒。
“使得!如何使不得!” 老翁语气异常坚决,眼眶里的泪又簌簌涌了出来,“长老莫非是嫌弃老汉家贫,怕委屈了你们?还是…… 还是心里仍记挂着,是我那不懂事的闺女和老婆子冲撞了长老,害得你们师徒……”
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再也说不下去。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自责与卑微,那副模样,竟比千言万语更叫人难以推辞。
玄奘浑身一僵,竟再难挪动半步。拒绝吗?拒绝这位刚痛失妻女、满心只想略尽绵薄报恩的老人?于情于理,他都断断说不出口。
这念头一旦生根,便如野草般疯长蔓延。连日来的惊魂颠簸、身心俱疲,再加上沉甸甸的愧疚与反复的自我诘问,早已将他的心力蚕食殆尽。
他抬眼望向身侧的沙悟净。沙僧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沉沉颔首,压低了声音劝道:“师父,且去便是,只是务必小心为上。” 他何尝不知夜色凶险,却实在无法在此时强硬反对,唯有将满心警惕提到了极致。
“那…… 便叨扰老施主了。” 玄奘终是松了口,声音里漫着化不开的疲惫,像是连这几个字,都耗光了他最后一丝气力。
老翁顿时喜极而泣 —— 那泪水落得恰到好处,半分真切半分刻意。他连忙俯身拾起地上的灯笼,指尖颤巍巍地护着跳动的烛火,殷勤地在前头引路,嘴里不住地叮嘱:“长老这边请,这边请!夜里露重,小心脚下路滑!寒舍就在前头不远,转过这个山坳便到了!”
昏黄的灯笼光晕,将崎岖的山路映得忽明忽暗,也堪堪笼住玄奘那张茫然的脸。他眼底藏着一丝脆弱的希冀,仿佛盼着这深山里真有一方能暂歇的净土;而身侧的沙悟净,却是面色无比凝重,眉峰紧蹙,一双星目锐利如鹰,分明是如临大敌的模样。师徒二人跟着那蹒跚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向山坳后方愈发深沉的黑暗。
灯笼照不到的无边夜色里,忽然响起几声极轻极细的窸窣声。那声响,像是无数细骨在暗中摩擦,又像是风穿进了空洞的胸腔,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饥渴与嘲弄,幽幽地缠了上来。
老翁——热情得近乎殷勤。他引着玄奘与沙悟净转过黑黢黢的山坳,眼前竟真出现几间依山而建的简陋茅屋,窗棂里透出昏黄温暖的光,甚至还有淡淡的、像是炊烟未散尽的气味。这与周遭荒凉邪性的山岭格格不入。
“长老快请进,外头风冷露重!” 老翁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尘土,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腌制物气味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到近乎空荡,一桌一凳,角落堆着些农具,土炕上铺着破旧的草席。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与老翁手中一模一样的油灯,火苗稳定地燃烧着,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寒舍简陋,委屈长老了。” 老翁搓着手,脸上堆着感激又卑微的笑,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我这就去烧些热水,给长老暖暖身子,压压惊。” 他转身走向屋后灶间,动作略显僵硬,但在这昏暗光线下并不显眼。
玄奘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在这看似寻常的农舍、这“朴实”老翁的絮叨中,竟真的松懈了一丝。他太累了,心累远胜于身累。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凳子上,看着跳动的灯火,仿佛能从这微弱的光明里汲取一点力量,暂时忘却外面的咒骂和鲜血。他甚至对一直如铁塔般立在门边、手持降妖杖警惕环视的沙悟净低声道:“悟净,你也稍歇片刻吧,这位老施主……是苦主。”
沙悟净没有答话,他的目光扫过 ,那过于“干净”的地面,墙角农具上不自然的磨损痕迹,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腥气……还有那老翁,虽然极力模仿活人的举止,但转身时颈项皮肤的褶皱,行走间腿关节的弯曲幅度,都透着一股非活物的滞涩感。大师兄的火眼金睛他学不来,但多年流沙河为妖、后又跟随取经的经历,让他对“死物”和“生机”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这屋子里,除了师父和自己,没有第三份“活气”。那盏灯,这温暖,这房屋本身……都像是精心布置的、吸引飞蛾的虚假烛火。
灶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柴禾被放入灶膛,接着是火石敲击的脆响。老翁佝偻的身影被灶间的门框切割,投在通往主屋的过道墙壁上,影子随着“他”的动作摇晃。
玄奘微微合眼,默诵心经,试图平定翻腾的心绪。然而,经文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脑海中不断闪回的是徒弟们挥动兵刃的瞬间,和那随之而来的“死亡”。
就在这时,那墙壁上的影子,动作忽然变了。
不再是不急不慢的添柴烧水,而是手臂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后扭曲、伸长,影子手中似乎多了一截细长尖锐的物体轮廓,悄无声息地,朝着玄奘背影所在的方位,缓缓探来!影子在昏黄油灯的放大下,那突刺的动作带着森然的杀意,速度快得绝非一个老迈农翁所能!
“妖孽敢尔!”
一直如雕塑般静止的沙悟净,在这一刹那动了!他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一声预警,降妖杖挟着沉猛的乌光,如同黑龙出洞,不是击向灶间的实体,而是精准无比地、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向墙壁上那正做出刺杀手势的影子与影子所连接的灶间门框方位!
“轰——咔嚓!”
土坯砌成的灶间门框连带一片墙壁,在降妖杖的神力下如同纸糊般粉碎!烟尘弥漫中,只听一声不似人声的、短促尖锐的嘶嚎响起,又戛然而止。
沙悟净人随杖进,魁梧的身躯撞开弥漫的尘土,瞬间突入灶间。
玄奘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震动惊得猛地站起,转身看去,眼前景象让他血液几乎冻结。
灶间一片狼藉。碎裂的土块中,沙悟净背对着他,降妖杖斜指地面。杖头月牙刃上,正缓缓滴落暗红粘稠的液体。而在沙悟净身前两步处,躺着那个“老翁”。
它仍是那副佝偻、枯瘦、穿着粗布短打的老人模样,只是胸口有一个巨大的、被降妖杖贯穿的豁口,边缘狰狞,暗红色的血液正汩汩涌出,迅速浸湿了身下的泥土和柴草,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之前的微腥。这血液,这伤口,这迅速失去生机的躯壳……一切都无比真实地昭示着:这是一具刚刚被击杀的、人类的尸体。
而在尸体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磨得尖利的、显然是农家用来剥皮剔骨的短刀,刀尖正对着方才玄奘所坐的方向。
沙悟净缓缓转过身,青面獠牙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肃杀和完成使命后的凝重。他看了一眼那尸体手中的刀,又看向玄奘,沉声道:“师父,他要害你。”
玄奘没有反应。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具流血的“老翁”尸体,然后又缓缓移向沙悟净,移向他降妖杖上未干的血迹。
徒弟的话,他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那尖刀,他看到了,却无法理解。
他脑海里只有一幅画面在无限放大、重复:沉默寡言、最为稳重、最恪守本分的三徒弟沙悟净,刚刚,就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地、雷霆一击,将一个“老人”打得胸口洞穿,鲜血横流。
先是悟空,打杀“少女”。
再是八戒,筑死“老妇”。
现在,是悟净,杖毙“老翁”。
一家三口,父、女、母,一日之间,尽数“死”于他三个徒弟之手。
“呵……呵呵……” 玄奘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起初极轻,带着颤音,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在这弥漫着血腥和尘土气的破碎茅屋中回荡,比哭更令人心悸。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好……好……好得很!” 他猛地止住笑,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眼神却是一种彻底心死后的空洞与混乱,直勾勾地瞪着沙悟净,“我的好徒弟!我的三个好徒弟!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果断!好一个斩妖除魔!好一个护师西行!”
他伸手指着地上那具温热的尸体,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你看看!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妖吗?这是白骨吗?这是干尸吗?这是血!是肉!是一个刚刚还活着、还会说话、还会流泪的‘人’!你就这么……就这么一杖打死了他?!”
沙悟净嘴唇动了动,想解释那影子的异动,想指出这尸体出现的种种不合常理,想说出自己那强烈的“死物”直觉,但看着师父那彻底崩溃、仿佛信仰和世界一齐坍塌的眼神,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意识到,这一次,妖精的伎俩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它没有再用幻化迷惑,而是直接操纵了一具真实的、刚死不久的尸体,赋予了它“生动”的表演,然后在他沙悟净的“护卫”下,让这尸体“死”在了唐僧眼前。
真假虚实,在这一刻被血腥彻底搅浑。
“我……” 沙悟净最终只吐出这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什么。他能说什么?说他感觉这“老翁”是死的?可师父看到的是鲜活的生命被终结。说他看到影子要行刺?可师父只看到结果——他沙悟净杀“人”了。
“我玄奘……究竟收了三个怎样的徒弟啊……” 玄奘踉跄着后退,撞翻了那张破凳子,声音嘶哑,如同梦呓,“一个凶顽,一个鲁莽,一个……一个看似老实,下手却比谁都狠绝!你们眼里,可还有‘慈悲’二字?可还有‘戒律’清规?这取经……这取经还有什么意义?拿着染满鲜血的经文,去度化谁?又能度化谁?”